燕山自西南向东北而去,有一水,曰白狼。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十几个鼻涕泡孩子端坐在书桌前,跟着一个年迈老师一起诵读。
终于到了课间休息时分,其中几个年长的孩子一溜烟儿跑到屋外,在山野间疯闹起来。
有的在活泥巴,有的在掰树枝。
不一会儿,漫天的泥水洒落下来。
早上刚穿上的干净衣服,瞬间变得脏兮兮。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蹲在石头旁,使劲儿憋屎,被另外一人看到。
“五弟,今日不用暗器,你还是憋回去吧。”
虎头虎脑的孩子瞧了瞧自己的亲哥,一时有些发呆。
看得门口排成一排的鼻涕泡哈哈大笑。
“老四,今日咱俩来一场正式的比武,谁输了,谁就当马。”
老四耍了耍手中的长棍,这可是前辈们一代一代留下来的大杀器,比那些树枝枯木强了不知多少倍。
正气凛然地说道。
“来吧。”
流水不息,时光飞逝。
年节刚过,白狼水上一层厚厚的冰冻,漫天的雪花纷纷撒撒。
一支送亲的队伍沿着白狼水一侧的官道向西南而去。
马速平常。
队伍中的人身穿裘皮,头戴皮帽,背硬弓,配长刀。
新娘子同样的装扮。
不坐花轿,也没有红盖头。
第二日午时,众人在一处村落休息。
燃起了火堆,仔细洗刷了马鼻,喂了草料和水。
然后支起两口铁锅,倒上一些干肉粒,水,再撒上盐巴,锅内壁上贴满饼子,不一会儿,肉汤滚沸,饼子也温得差不多了。
一行二十三人,迎亲的一队,送亲的一队。
还有三人,新娘子以及两个同龄弟弟,慕容燕,慕容墩,慕容白。
一人两个饼子,一碗肉汤。
在冰天雪地里,边吃边说一些江湖传闻,给这趟行程添点乐子。
三人中身宽体胖的慕容墩率先开口。
“小白,你昨晚上跟师父说啥呢?半夜我出来撒尿,还看着师父那屋亮着呢。”
“没说啥,就是聊了聊燕子的婚事。”
昨夜众人夜宿白狼堡。
“燕子的婚事?有啥好聊的?”
“师父不好当面和燕子说,他说燕子才十四岁,就要远嫁草原,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小白看了看新娘。
“燕子,师父挂念着你。”
一路上一句话没说的新娘子,喝了一口热汤,冷声说道。
“你们俩闭嘴。”
吓得两人急忙闭嘴噤声,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读书的时候,三人是个小团队。
燕子指挥全局,小白狗头军师出谋划策,胖子冲锋陷阵,自从三哥四哥走了之后,他们三个结成一伙,智斗其他年长的孩子。
后来年长的孩子都走了,就只剩他们三个,再后来他们三个也走了。
书屋没有来新人,也就没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和打闹声。
“师父...”
燕子低声言语一句。
等所有人休息过后,马队再次启程。
第三日,众人踏入鲜卑段氏与鲜卑宇文两部边境。
边境线绵延数百里,横贯东西,连接鲜卑拓跋与鲜卑慕容两部。
一路相安无事。
第六日,众人进入鲜卑拓跋一部。
一望无际的草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山河一色,洁白无瑕。
再行四日,远远地看到前面黑压压一片。
在落日的余晖下,仿佛一道黑色的城墙,横亘在眼前。
“可汗来迎接我们了。”
马队渐进。
原本肃穆的队伍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口哨声,呼啸声,此起彼伏。
空中偶尔掠过几只苍鹰,盘旋过后,隐入云层。
拓跋一部最精锐的骑兵,王帐亲卫。
单骑出列,缓缓向马队靠近。
草原之主,拓跋健。
草原汉子特有的豪迈,高大,威武,不比慕容一部的青年俊杰逊色。
“胖子,那就是你未来的姐夫。”
“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嘛,也就大几岁?”
“看着还行?”
“还行吧,只要燕子喜欢就好。”
新娘子单骑向前,面对面看着拓跋健。
两人相识良久。
拓跋健挽住慕容燕的手,高高举起。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王后,也是这片草原的王后。”
周围上千名王帐亲卫同时高喊。
“王后,王后,王后...”
燕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不像这个年纪应有的平静。
越过几个平缓的山丘,一个个高大的帐篷驻扎在一起。
雪很白,帐篷也很白。
接下来几日便是两人的婚礼。
按照草原部族礼仪,祭天地,祭神明,祭祖先。
“胖子,燕子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吧。”
“我怎么觉得燕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也许吧。”
燕子不爱说话了,不再像读书时候的样子。
还记得书屋里的那把戒尺。
上课的时候在先生手里,下课的时候在燕子手里。
三日后,隆重的婚礼结束,欢声笑语归于平静。
也许少男少女们还沉浸在火把,美酒,烤全羊,以及嘹亮的歌声中,但送亲的队伍却到了回程的时间。
“你们俩还像个小屁孩儿,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少惹事,少打架。”
胖子轻咳一声。
“姐,看你说的,我都成年了。”
“成年怎么了?我说不了你了?”
眼看燕子就要发火,胖子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姐,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
许是分别在即,燕子只是瞪了一眼胖子,并没有动手。
胖子记吃不记打,一脸自信地说道。
“姐,放心吧,自打我出生起,打架从无败绩,以后也是。”
“那是当然,你可是慕容一部的先锋大将,常胜将军。”
小白打趣一句。
“姐,我走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燕子,照顾好自己。”
两人说完,调转马头,踏上归程。
“回去告诉慕容元真,我会像他爱护自己女儿一样爱护我的女人。”
拓跋健洪亮的声音传来,只有高举的拳头回应他。
马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十二骑飞速东行。
马蹄在雪地上飞舞,儿郎们纵情高歌。
没有了来时的负重感,队伍中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一队慕容儿郎都是斥候出身,只不过年纪稍长,从前线撤了下来。
不到四日,十二骑已经进入段氏宇文两部边境线。
来时,不及细看,道路两边荒废的村镇只剩一些残破的土墙,栅栏,屋顶早已经塌陷,偶尔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出没于村舍之间,还有一些破败的坞堡,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
坞堡存在于战乱年代。
白狼堡便是北奔寒门和流民一起建起来的坞堡,一共十八座,每座容纳一两千人,堡与堡之间互成犄角,攻防一体,沿燕山余脉,临白狼江水,形势也算险峻。
路过一处破败坞堡的时候,前方探路的一骑突然勒马停住。
马蹄高昂,马叫嘶鸣。
“有陷马坑。”
众人停马驻足。
这时,几十个衣衫褴褛,手持刀枪棍棒的人围住了众人的后路。
“看样子不是流民,很可能是流兵。”
队长绰号老鹰,目光敏锐。
“你们俩待在原地,其他人速战速决。”
此话一出,其他人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等等,也许只是普通流民,抢夺一些食物。”
胖子单骑走出,将身上携带的干粮扔在地上,大声喊道。
“这些食物留给你们,把路...”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冲杀过来。
“杀...”
低沉的怒吼声从老鹰的嗓子里喊出来,其余八骑纷纷弯弓搭箭,绕过胖子,向对方飞奔而去,先是一波箭雨,直接放倒对方八人。
战马奔腾,几十米的距离眨眼而过。
战刀出鞘,寒光凛冽。
只一个冲刺,流兵就已经死伤十多人,阵型顿时大乱。
这伙流兵本想一鼓作气,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狠辣。
有两个来不及躲开的流兵,被战马撞飞,像断了线的风筝,滚落一旁,口吐鲜血。
这时,周围的荒林中又冲出几十人。
“你们俩保护好自己。”
老鹰说完,直接下马,向林中流兵冲去。
同样弯弓搭箭。
奔跑中,一箭射出,箭矢如流星般直接射穿一人咽喉,那人还没有倒下,又一箭正中一人前胸。
转瞬间一死一伤,对方终于意识到碰到硬茬子了。
流兵首领大喊。
“老二老三,你们带人围住他,我去抓那两个懵子,只要抓住他俩,不愁他们不乖乖就缚。”
显然,对方看出胖子小白的身份不同寻常。
流兵中几十人手持刀枪棍棒围住老鹰,首领带着几个人向胖子小白两人杀来。
“这些人真是流兵。”
原本两人还在惊叹骑兵如此凶悍,看到流兵冲杀过来,顿时不知所措。
“看来是真的,普通流民见了死伤早已鸟兽四散。”
“怎么办?跑不跑?”
“跑?你忘了你是慕容一部先锋大将,常胜将军。”
“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没和你开玩笑,挡住他们,等其他人驰援。”
短短几个呼吸,流兵首领已经冲了过来。
胖子拔刀指向对方。
“束手就擒,不然我杀了你。”
“原来是两个孩子。”
流兵首领差点被胖子一句话气笑,冷笑一声,一枪刺来。
胖子一时惊慌失措,从马上滚落下来。
此人枪法可圈可点,几个简单的突刺就已经将胖子逼得步步后退。
胖子毫无还手之力。
林中老鹰依靠地形和对方数十人缠斗,一时难以脱身。
其余八骑还未赶到。
这时,另外几个流兵也已经围了过来,抽刀便砍,小白只能策马躲避。
眼看一旁的胖子已经无处可退,小白策马飞奔过去,一刀劈向流兵首领。
对方收枪格挡。
“胖子,别慌,和他近战,他的长枪挡不住你的刀。”
兴许是被小白的话惊醒。
已经有了一年演武场经验的胖子,稳住心神。
盯着流兵首领,急速冲去。
对方抖了个枪花,想要逼退他,没想到胖子一招侧身滚刀,一刀劈开枪身,随后,身形再转,仿佛一个陀螺,三步便已经欺进流兵首领身前。
长枪一寸长一寸强,但是被人进了身,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流兵首领显然也不是江湖高手。
眼见胖子一刀顺势劈下,此人急忙收枪格挡,顺势一脚踹出,恰好和胖子的脚撞在一起。
两人各自后退数步。
显然饥寒交迫的流兵首领更胜一筹,不然气力会更胜此刻。
“没想到有两下子,杀马,撤。”
流兵首领一枪扎向旁边的战马,其余几人跟着补刀,随后匆忙向两侧的山林中退去。
两匹战马失血过多,栽倒在地,发出不甘的嘶鸣声。
其余八骑已经冲杀过来,眼看流兵四散,及时驰援队长。
已经将队长老鹰围困在原地的几十个流兵听到撤退的信号,不甘心地转身离去。
等到众人将老鹰接回来,两人才看到他身上已经遍布血迹和伤口。
“咋像个娘们?我没事。”
队长老鹰撑着身子,装作若无其事。
众人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致命伤,一人给老鹰清理包扎伤口,其他人处理陷马坑,很快,众人再次上马,踏上归程。
队长伏在一人背后,气息平稳。
胖子小白还没有从刚刚的厮杀中恢复过来,心有余悸。
“这次损失了两匹战马,老鹰大哥还受了伤,都怪我。”
战马是骑兵的宝贝,每一个骑兵对待战马都像对待自家媳妇儿一样小心翼翼,除非碰到硬仗,战死沙场,骑兵会陪着战马一同老去,从年轻斥候,军中精锐,到退伍老兵。
“两匹战马算什么,死了就死了,没给慕容一部丢脸才是好样的。”
老鹰有气无力,不小心碰到身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战马不是骑兵的宝贝儿么?”
“当然是宝贝儿,但是再好的宝贝儿,人死了还有啥用?你要是死了,你的宝贝儿只会被别人骑。”
哈哈...
一队老兵哄然大笑。
“哎呦,哎呦...”
“队长,你还是少说几句吧,省得再把伤口崩开。”
“TND,你敢管我?”
“不敢,不敢...”
这个年轻几岁的老兵跟了队长多年,显然清楚队长的脾气。
急忙闭嘴噤声。
“你们两个小娃儿还算有些本事,没被当场吓尿裤子。”
“当然,我是慕容一部先锋大将,常胜将军。”
胖子也不客气。
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是个刺儿头。
晚上,众人找到一个破败的村镇,再帮老鹰清洗了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吃过饼子,喝过肉汤,众人聊起江湖传闻。
陷马坑
果不其然,等马队离去,那些流兵重新回到此处,将死去的战马就地分割,扔掉无法食用的部分,扛着马肉,走进了林中破败的堡垒。
死去的流兵就地掩埋,无碑无墓。
夜晚,堡垒内被篝火照得通明。
马肉已经被切割成小块儿,擦上山盐,简单熏制一番,然后埋进雪堆。
坞堡里捡来的破瓦罐,煮着鲜美的肉汤。
几十名流兵欢声高歌起来,不知道唱得哪里的民歌。
听起来凄凄凉凉。
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因为这些肉已经可以让他们撑到春暖花开。
送亲队伍
“队长,要不要通知边境驻军,过来清剿?”
队长老鹰没有答话,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幸亏兄弟们只是受了些轻伤,不然的话,我把他们老窝给端了。”
队伍中一个脸色阴沉的人擦拭着手中的战刀,刀柄摩挲得光亮。
“咱们没吃亏,虽然死了两匹战马,值些钱,但是也杀了他们十几人,伤了十几人。”
“他们算什么东西?一群逃兵而已,畜生都不如,怎么能和队长的战马相提并论?”
“TND,你要是有劲儿没处使,回家找你媳妇儿去,别打扰老子睡觉,滚去警戒。”
队长老鹰听到别人提自己的宝贝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是,是,是...”
一溜烟儿跑去门外。
小白在和胖子复盘今日发生的事。
虽然整个过程时间很短,但是能看出这些老兵的作战经验十分丰富。
“第一,以攻为守,骑兵本就善于进攻,如果让骑兵站着不动,那就完蛋了,恐怕会被对方活活耗死,第二,战斗迅速,一鼓作气,瞬间杀伤,令敌人的士气降低,第三,分工明确,没有出现任何慌乱,也没有让敌人形成合围之势,可进可退,没有退,是因为根本没把这群流兵放在眼里,这些经历过无数战斗的老兵,悍不畏死,哪怕死伤几个人,他们也可以凭借一个小队,吃掉对方所有人。”
小白看着篝火,脑海中全是白天战斗的场景。
虽然两人之前也经历过一些打打杀杀,但这次不一样。
“临敌之际,能这么快做出应对之策,这些老兵的经验确实不一般。”
“幸亏他们是自己人,若是敌人...”
胖子附耳过来,在小白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别嘀嘀咕咕了,实话告诉你俩,那些流兵本来就不是奔着杀人来的。”
队长老鹰闭目养神。
两人互相看了看,心中了然。
乱战之中。
这些老兵心里恐怕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想法。
少死人,但人人皆可赴死。
不会因为你是慕容元真的儿子,慕容一部的世子,就会另眼相待。
这也应该就是慕容一部不过三代便能雄踞辽东的本钱。
一切只凭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