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手捧一束白色百合，缓缓走进教堂。
西服本就不太合身，他最近又瘦了些，穿在身上更加松垮，显得一股廉价味十足。
但没人在意这些，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教堂里坐满了人，却寂静无声，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全场。
最前面摆放着一具灵枢，材质不算厚重，褐色的外表闪着淡淡幽光。
四周摆放着一束束鲜花，乔丹李面容安详地沉睡在鲜花从中，接受着众人的瞻仰。
背后的大屏幕上不断重复放映着记载家庭历史的照片，讲述着死者的生平，舒缓的乐曲缓缓流淌。
家人，朋友，同事，邻居，都陆续到来，每一个衣着都很正式，表露着对逝者的尊重。
大家依次上前瞻仰遗容，缅怀往事，互相问候，不时传来家属低低的啜泣声。
戴维整了整头发，快步走上前，一看到乔丹李那熟悉的面容，不由鼻头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
这张脸被用心地修饰过，面色红润，神情祥和，完全看不出死者生前曾遭受过巨大的痛苦。
然而那深陷的眼眶和脸颊，突出的颧骨和嘴巴，还有那纤细得仿佛随时都要断掉的脖子，无不流露出病魔肆虐的痕迹。
戴维想起了几天前的事，那时候他就看出乔丹李没多久好活了，但万万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天人永隔了。
“如果他能够及时得到治疗，也不会走得这么快。”
他心里闪过这個念头，一时悲愤交加，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两人都是一个公司的老同事，平时关系还算融洽，又都一起得了癌症。
这无异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双方的感情，已经从同事升级到了并肩作战的伙伴关系。
“这是第一个因为癌症死去的伙伴，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我会永远记得你，一位敢于抗争的勇士。”
“愿主保佑你，在天堂安好。”
戴维心中默念道，将手中鲜花摆放在灵枢前，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面容沉痛地鞠了一躬。
随后抬起头，再次看了灵枢一眼，仿佛要将老伙计的面容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永远都不要忘记。
灵枢中的乔丹李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安详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竟然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戴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一定是幻觉，幻觉，我肯定看错了。”
戴维心中狂喊，伸出颤抖的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再次定睛一看，果然，乔丹李好好地呆在灵枢里呢，根本没有看他。
不对，等等，为什么死者的眼睛睁开了。
那双漆黑一团的眼眸，正往他所在的方向缓缓地转动。
冰冷的目光，下一秒就要扫射到他的脸上。
戴维死死地捂住嘴，惊恐得浑身都在颤抖，两排牙齿更是吓得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眼看他就要尖叫一声，拔腿狂奔。
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戴维，节哀顺变，别太伤心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肯定也是幻听。”戴维心想，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奇奥那张熟悉的黑脸，他瞬间松了口气，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戴维，你怎么了？”
奇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想想戴维多愁伤感的性格，顿时又释然了。
于是拍了拍戴维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们都好着呢，不会死。”
“他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的一个。”
戴维回过神来，松开双手，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
他心神未定之下，又偷偷瞟了一眼灵枢。
这一次，看到的是闭上双眼，死得不能再死的老伙计。
戴维总算放心了，手忙脚乱地拿出纸巾，擦着脸上的泪痕。
“没想到你跟乔丹感情这么深，居然为他哭成这样。”
“是我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自私自利，不管同伴死活的家伙。”
一旁的古登堡走了过来，看到戴维的模样，顿时唏嘘不已。
戴维有些尴尬，他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是被吓哭的，只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奇奥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顿时流露出惊讶之色。
“戴维，你真的得了癌症吗？我怎么感觉你比以前更健康了。”
“以前你虽然胖乎乎的，但是看起来很虚弱，多走几步都要喘气。现在你看起来瘦了些，却像一头熊一样强壮。”
戴维心中窃喜，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己身体还可以，癌症脑转移了，居然身体没有垮掉，还能在家劈柴。”
“什么？你脑转移了？那岂不是癌症晚期了？”
古登堡发出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他胳膊和胸口用力拍打了几下。
眼看戴维纹丝不动，一点虚弱的感觉都没有，自己反而被反弹力震得后退，他顿时露出极度羡慕的神色。
“天啦，你真是天赋异禀，都晚期癌症了，身体还是这么棒。”
“我们要不是有药撑着，连说话都费劲，只能在家干躺着，更别说干体力活了。”
戴维看着两人震惊的表情，心中隐隐得意，连忙说道。
“可能是个体差异吧，我这个是皮肤癌，没有转移到器官上，所以对身体影响不大。”
好说歹说，总算让两人相信了几分，不再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他。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奇奥带着戴维来到前排椅子上坐下，一边等待葬礼的开始，一边小声劝道。
“戴维，你真该答应奥托先生，他给我的药真的有用，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病情被控制住了。”
“没错啊，我也感觉到了，你真的应该加入我们。”旁边几人异口同声道。
戴维一看，好家伙，老石头，凯文，还有尼特几个人都在。
这张椅子上人都来齐了，全在冲自己点头，神情中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兴奋。
戴维左右看了看，低声道：
“我也加入了。”
奇奥大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了起来：“那可太好了。”
说完这话，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笑，便轻咳一声，闭上了嘴。
不一会，一位身穿黑袍的牧师走上讲台，开始介绍死者的生平，做起了追思弥撒。
众人纷纷面露悲色，安静地聆听起来，沉浸在对死者的美好回忆中。
戴维也不例外，他怔怔地盯着讲台发呆，心神随着牧师吐露的话语而起伏。
“可怜的人儿，他听到了主的召唤，去往那极乐中的天堂......”
“世间的一切苦难，都是主对你们的考验，让你们更虔信，更纯洁，离主更近一步......”
对戴维这位信徒来说，这些话早已熟极而流。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目光缓缓上移，转到了讲台顶上的巨幅壁画中。
画中，身穿蓝色长袍的圣母玛利亚，正在12个天使的簇拥下，为怀中的婴儿进行洗礼。
每一位天使都身穿蓝色长袍，头戴花冠，长着一对洁白的翅膀，胸前戴着一枚雄鹿胸针。
“咦？”戴维目光落在天使的雄鹿胸针上，觉得有些眼熟。
他突然想起了那头被猎杀的鹿，那是一头颇有灵性的麋鹿，身姿矫健，皮毛华美，一看就不同凡响。
“以前没注意看壁画，没想到天使都佩戴着雄鹿胸针。”
“这鹿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戴维想起自己吃掉了鹿，还吃了鹿的脑花，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这时，牧师雄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主啊，我愿你来！”
“主那深情敏感体贴的爱，值得我们歌颂和等待。”
“祂像小鹿，站在墙后窗外观看，祂不愿闯入圣徒心中，宁愿耐心等待。”
“祂用慈爱温柔，体贴关怀，细腻的眼目脉脉等待。”
“我们的心若从主身上转向世界，祂立刻就知道，我们心若无法响应祂的爱，对祂就是最大的伤害。”
“若你对主的爱够大，你必能从主身上听见别人听不见的，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若你对主的情够深，你必能体会主的旨意和主的呼喊。”
“所有追求主的信徒，对主应当有特别的敏感，在我们亲近主之时，是否能经历主的爱。”
“祂为寻找我们，不惜窜山越岭；”
“祂穿山越岭而来，只为点醒迷茫中的信徒。”
“祂像小鹿。祂站在我们墙壁后，从窗户往里观看，从窗棂往里窥探。”
“祂为尊重我们，宁可等待我们自己情愿，而不要惊动莪们。”
“祂所要的乃是心甘情愿的献上。”
戴维呆呆地听着，整个人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彻底想通了一切。
“我早该想到了。”
“小鹿是主的化身，祂为点醒我们而来。”
就在这时，眼前的壁画上突然亮起了一团柔和的五彩光芒，笼罩在婴儿的身上。
天使的雄鹿胸针纷纷从胸口上跳了下来，围在婴儿的身边，亲昵地蹭着两条圆嘟嘟的胳膊。
一头雄鹿忽然回头，看了戴维一眼，就这么转身向他走来。
一步一步，雄鹿的身体慢慢变大。
等来到跟前，它已经变成了正常大小。
看着雄鹿摇晃着头上巨大的鹿角，戴维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雄鹿伸出舌头，舔舐着他的手掌，过了一会，才一步一停地转身离去。
它再次变成一枚胸针大小，跳入了壁画中。
等到戴维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壁画已经恢复了原样。
十二头鹿都变成了胸针，安静地站立在天使的胸口。
戴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壁画，突然泪流满面。
“祂像小鹿，站在墙后窗外观看，祂不愿闯入圣徒心中，宁愿耐心等待。”
“我们的心若从主身上转向世界，祂立刻就知道，我们心若无法响应祂的爱，对祂就是最大的伤害。”
“若你对主的爱够大，你必能从主身上听见别人听不见的，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若你对主的情够深，你必能体会主的旨意和主的呼喊。”
他口中喃喃念着牧师所说的福音，一句又一句，不断重复。
每说出一个字，一滴泪水就落下。
每说出一句话，心中的虔诚便深刻一分。
每说完一遍，对主的理解和爱戴就多了一分。
如果说以前他听到祷告词，还有许多不解。
那么，当他将野鹿和所见到的幻觉都联系起来。
一切的真相自然就呼之欲出。
戴维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着，泪水止不住地流出。
“原来，这一切都是主对我的启示。”
“我不是得了精神病，我脑中的声音，那是主的声音。”
“我看到的幻觉，那是主对我的引导。”
“是我太愚钝，无法理解他的深意。”
“我对主的爱足够大，所以我才能从主身上听见别人听不见的，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我对主的情足够深，我才能体会主的旨意和呼喊。”
“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明明得了癌症，我的身体状态却这么好。”
“同样都癌转移，为什么乔丹李短短时间就挂了，为什么我的精神却这么旺盛。”
“奇奥他们得了病，连力气都没有了，我却劈了一晚上的柴还不累。”
“除了神迹，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
“主啊，我将是你最虔诚的信徒。”
“求您显出奇妙的慈爱来。”
“求您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将我隐藏在您翅膀的荫下。”
“主啊，你是我心里的力量，又是我的福分，直到永远。”
戴维跟随着牧师，一遍一遍吟唱着，大声念出心中所想到的祷告。
这一刻，他将自己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主。
他再也不抗拒脑中的幻觉了。
从此以后，他都会仔细聆听脑海中主的声音，听从幻觉中主的指示。
他坚信，主化身为一头雄鹿，眷顾于他，给他带来了使命。
而他，也将成为一名最狂热的信徒，主的地上使者。
想到这里，戴维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站起来。
扑通一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以一个最虔诚的姿势，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