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人齐了。”
冯远山走到耍猴的老头面前，轻轻嘀咕了一嘴。
老头蓦地起身，慢慢转过来，白胡白须，眉眼阴鸷，一股寒气肆散。
杀人杀多了自然会给人一种凛冽之感。
这些年都不平静。
太平军，湘军，捻军，淮军等等，杀人如屠猪狗，京观建成是一座又一座，红旗四爷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头，又是帮派人士，必定是从那段黑暗时期熬过来的。
手头上没有百十条性命，那才是说不过去。
对于这老头身上那阵淡淡血腥萦绕的气息，杨乃武非但没有觉得害怕，反倒是颇有两分亲切。
“都是好苗子。”
略显浑浊的老眼朝着杨乃武与那腰别两柄短刀的赤脊客扫了一眼，就已有了判断。
“山儿，去看着一点，楼里的生意。”
老头随势提了一嘴道。
“是，四爷，那我告退了。”
冯远山抱拳躬身退出一气呵成，中途没再瞧杨乃武一眼。
老头第二次把视线落到杨乃武，赤脊客身上的时候，杨乃武知道正戏来了。
“两位入我天理教，都晓得闯三关的规矩吧？”
红旗四爷慢声细语地说道。
那只猴儿在铁笼里磨皮擦痒，老头视线一移开，就再坐不住，如此看来，猴头的野性是没有彻底驯服。
“听过。”
“一点。”
杨乃武与赤脊客分别道。
“一点？”
老头的白眉挑了挑，视线转向赤脊客。
赤脊客眼神桀骜，哪怕是看不清他那红色恶鬼面具的表情，但是也能猜测出这人满身的戾气。
“咳咳。”
红旗四爷清了清嗓子，慢吞吞言道：“那老朽就再讲一次。”
“入我天理教，不论之前是什么身份，那都得闯三关，这是一代教主，林先生立下的规矩。”
“这所谓三关因人而异，有强有弱，有的人破了三关，就登堂。登堂就是坐馆，更有甚者，直接成为香主。当然更多的人就算破了三关，那也只是从小老幺开始论资排辈。”
“你们两位皆是有才能的人，老朽虽不知两位具体身份，但是大抵信息，还是掌握了一点，在此就不多赘言。”
赤脊客的手不着痕迹地搓了搓刀柄。
杨乃武眼神深沉，内里倒是瞧得分明，刀柄上猩红未干。
“莫非这人也是什么汪洋大盗？早知道，我也应该套一面具在脸上，更隐秘一些。”
杨乃武念头微转。
“这次闯三关，一共分为护送，缴匪，讨债三大任务。难度颇大，你二人既是同一批报到，那就可以相互合作，也可以独自去完成任务，反正三件事都得办了，统统完成就可入教，另外……”
老头的话说到一半。
赤脊客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讲。
“等老夫先讲完。”
老头的话语一厉，恶气吞声，凛冽的杀机，似浪潮朝着赤脊客卷去。
武夫有四大练，筋骨皮肉，这老头苍老的面皮上青筋刹那间如虬龙暴起，凶威凛冽，倒是比赤脊客这个披着恶鬼面具的更像一头积年的老鬼，往地上一杵，就能让周围之人，遍体生寒。
赤脊客吞咽了一口唾沫，退后了半步。
“是否选择合作是你们的事情，老夫不管，老夫只说入教事宜，因为身份特殊，你俩若是成功入教，第一可以选择入本部去做护印，护剑，具体后面再与你们分说。第二也可以选择在分出的堂口，也就是嘉兴府分舵，当一名管事，目前刑堂，西堂都还有空缺……”
“至于更具体的待遇，听好了！每月的俸银是十五两银子，做事的话，还有额外分成，这只是其一。”
“第二，入教之后能够从形意十二大练中选一门拳术，倘若要练猴形，老夫算是略通此项，可以单独指点一二。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杨乃武甩了甩脑袋，表示自己没啥问题。
“没有。”
赤脊客镇定说道。
“关于任务的具体资料，你二人商量好了，直接去远山那里去取就是，我就不多说了。”
老头说完一挥手，示意两人可以离开，转身又去逗弄那笼子里的猴儿。
杨乃武手头有着一本《大圣劈挂》对于猴拳，他是真的蛮感兴趣。
不过，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因为他没资格。
宝不经传，一概如是。
没有给别人创造足够的价值，人家凭什么教给你东西？
信息不发达的年代，为了学一道菜，学徒都能把皮燕子献给厨子。
在身处底层一文不值的时候，命真的是比蝼蚁还要贱。
世道之残酷荒诞，其实远非书籍所能杜撰一二。
……
“怎么说？”
杨乃武与赤脊客一前一后走到楼梯口。
冯远山此刻就在二楼，杨乃武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护送，剿匪，讨债。
这三件事情，护送无疑最麻烦，最耗时间。
而剿匪，光是听这个名字，其实就应该知道是最难的。
至于讨债约莫是介于两者之间。
如果能够合作的话，两个人一起办事效率肯定比一个人高，而且成功率也大。
“我没有与人合作的习惯。”
赤脊客面无表情道。
“巧了，我也是。”
杨乃武语气一寒。
“另外，我提议咱俩一人一个任务，完成了，咱俩定个高低，我看红旗四爷的意思是想拉个郎配，但我呢，也是独来独往惯了，多个人心里闷得慌。”
杨乃武也这般道。
“好。”
赤脊客惜字如金。
“那……”
杨乃武声线拖长。
“我剿匪。”
赤脊客斩钉截铁道。
“好，那我就去讨债好了。”
杨乃武轻轻一笑，心中冷哼——小子，你狂什么狂。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二楼。
……
从冯远山手里拿到关于讨债的资料，耽误了一碗酒的工夫，杨乃武了解到事情始末。
这个事件是徽商商会的事情。
天下有四大商会，晋商第一。
其次是徽商，浙商，粤商。
不过，这些年又有新的变化，一是太平军在徽州诸地，连连大战打仗，以盐铁小宗商品交易为主的徽商经济受到了严重打击，徽商几乎落寞。
第二则是三四年前一波下南洋的热潮，粤商再度崛起。
细节且不多提，就说杨乃武这头遇到的事情，有个徽商小老板唐员外，唐牧武，算是徽商商会那边的人，具体底子摸不清。
这人想要打通嘉兴府这一带的路子，布局布料行当。
托请西街的秦爷说情。
为什么是说情呢，主要布行都是黑胡子刘三的人在把持。
结果呢，这秦爷收了钱不给人办事儿就连钱也不退。
唐员外咽不下这口气，生意可以不做，但是事儿不能过去。
兜兜转转，这就有了杨乃武的任务。
“怎么个章程？”
杨乃武当时问道。
冯远山拨了拨算盘言道：“唐员外那头交出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钱……”
“多少？”
杨乃武有些诧异道，还以为自己多听了一个零。
一千五百两白银。
大抵是湘军一个实编大营，三四百人足足一月的军费。
湘军底层士兵月俸是四五两银子与大乾国九品县令是一个等级的俸禄。
高薪养兵是曾国藩当初提出的一个理念。
湘军也一直是绿营中军费最贵的部队。
不仅高薪养兵，湘军系有几个部队，比如曾国荃的吉字营，往往还有破城悬刀三日的传统。
再换一个说法。
拿这钱用来武装捻军，能直接把嘉兴府给打下来，兴许都还有结余。
“什么布，这般金贵？”
杨乃武多问了一嘴。
一千五百两，卖一万匹的布都挣不回来。
除非是无本买卖，不要本钱，约莫着能有这个利润。
冯远山不动声色地拨打算盘，缓缓吐出两个令杨乃武心头一沉的字眼来。
“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