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武升任西堂管事儿，离西堂老大，红旗五爷的位置只差一步之遥，不算远，但是也不近，得拿帮内有目共睹的功绩来换。
问题是杨乃武这个位置很尴尬，颇有几分一条道走到黑的意思。
嘉兴分舵，钱粮这一块根本就没设西堂，几乎都是香主曹达亲自过手，以前更是连一个管事儿都无。
换句话说，杨乃武手里无兵无将，还得和香主放对。
而且他已然成为了一个缓冲带，红旗四爷与香主之间的缓冲带。
红旗四爷一旦顶不住，亦或是没把曹达彻底压下来，杨乃武这头都随时可能被抛弃。
四爷有坐馆馆主的身份护持，杨乃武可是啥也没有。
但大印都快扣脸上了，能不去接吗？
至于最终能不能接住，看天看命。
比命？
杨乃武目前还没输过！
心中势头如火。
杨乃武与一众兄弟拼酒，脸上却也有了三分醉意，从中午红旗四爷请吃鲍鱼龙虾开吃，一直到太阳没散，这第二场就又开摆，中途就没换过场子。
这年头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敞开了吃，就是最大豪奢。
东堂，也就是四爷手下的巡风，铜章老幺，铁章老幺都来给杨乃武敬酒，酒桌上觥筹交错，多数情况都是别人来敬他，杨乃武只管撇着大嘴举杯。
脑袋喝得是昏昏沉沉，可这心里却是越喝越清晰。
权力脉络，分舵的结构，如同掌中观纹。
这分舵权力五个堂口看似五份，实际只有两派。
一派是以香主为首，掌控了镖局，街道铺面，药材行，典当铺一流的人马。
一派则是红旗四爷这个坐馆儿兼东堂老大为首，坐镇客栈的人马。
香主的优势就是本地势大，而红旗四爷优势一是自身出彩，第二则是有上层关系。
两人虽相斗，却又不是势同水火的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杨乃武升职，香主买单，此其一。
第二则是送礼，从礼堂开始一直到杨乃武这个西堂，基本上，小弟全都来了的。
几个堂主，执堂老大曹洪没来，但还是送了一条大黄鱼，寓意年年有余，少说能换一二百两银子。
礼堂老大，辈分极高，浅浅过来喝了一杯，走得也快，两边都不得罪。
这人的地位超然，随礼五十两，够用心的。
而其他刑堂，堂主因为意外死掉，具体杨乃武不清楚，如今刑堂红旗三爷的位置空着，但是冯远山以刑堂弟子身份过来与杨乃武喝了两杯酒，这就很值得玩味。
势力最大的执堂是在香主手上，礼堂资历大，辈分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赢帮谁！
剩下三个堂口，东堂是四爷地盘，当然也是除了西堂外人数最少的。
刑堂老大刚死没多久，由冯远山暂管，而冯远山无疑是站四爷这边。
杨乃武这个西堂管事儿光杆子司令，三个堂口加到一起兴许人数上斗不过执堂一个口子。
另外，大义名分上香主那边占优，可五个堂口，红旗四爷竟联动了三个，还有一个态度暧昧。
“不简单啊，不简单。”
杨乃武心头连连感叹。
他这边正喝着酒，主位上的红旗四爷也是红光满面。
喝了点酒后，杨乃武假意微熏，朝四爷索要好处，笑着说：“四爷，你之前说过，拳法的事情，我就想选一部猴拳拳谱，劳您指点一二。”
“行，小事儿，小事儿。”
红旗四爷吃得是鼻尖冒汗，一口应下。
这小老头子看在干瘦，饭量却是比杨乃武大出了不知多少，中午吃到天黑，筷子没怎么停过。
后厨的菜是一道又一道朝桌上摆，骨碟堆起来能有一垒。
武夫能吃还真是非同一般。
又夹了一块亮晶晶的雪白鱼肉，那肉好似在筷子上打颤，红旗四爷一筷子送入嘴中，都没见咀嚼就入腹了。
“说来也怪，你小子异术傍身，天赋异禀，武术上的东西，应该早早就成就了。结果骨头根子都生硬了，四大练还没入门。”
“嘿嘿，说来你三十习武倒也不晚，很多武道大家，想要有一定成就，还就得是成年开始习武，那些骨头都没健全的孩子，就拿来练，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残了，废了，但凡有老夫给指导，四大练入门，轻而易举，最迟两年，保你最少一练的程度。”
红旗四爷随口许诺，信心满满。
这份信心其实不是对他自己的信心，而是对杨乃武的信心。
他见过杨乃武出手，知晓杨乃武本就有一定的功夫底子，再加上体魄壮硕，异于常人，四大练搞一个一练，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四爷，那我就不言谢了，咱谢来谢去，生分。我再敬您一杯，都在酒里。”
杨乃武再次给红旗四爷把酒满上道，说完就要去捉自家的杯子。
他这会儿是喝酒有点昏头的状态，但是能听懂话，而且尤为清晰。
小酌一杯再一杯。
“哈哈，好说，等会儿我就给你摸骨，搭手，假传万卷经，真功一句话，教你三天，保证你会，后面你就自个儿练，出了火候就来找老夫……嗝！”
红旗四爷又夹了一筷子鱼，正要往嘴里送。
砰！
剧烈声响从前厅传来。
杨乃武，红旗四爷都是武人，对声音尤为敏锐，两人同时放下筷子起身跃起。
与此同时，后院的几桌兄弟纷纷离席。
这时候，从二楼拐角楼梯处，冯远山铁青着脸下来，他平日都要主持酒楼，今天也只是浅浅陪杨乃武喝了两杯，所以脸色没有任何问题，神志也无比清楚。
瞧着杨乃武也在这儿，冯远山眸子转了转，就直接开口道：“青帮的人找上来了，因为阮小二的事情，正在前厅闹腾，我已经通知香主了，他那边预计十来分钟能够赶来。”
红旗四爷嘴角一撇，眸子里凶光腾腾，肚皮一鼓，嗝！又响雷一般地打了一个饱嗝，双颊通红的醉意就消减了下去。
“好功夫。”
杨乃武甩了甩脑袋道。
他可没有这一分消酒的本事，不过，虽是三分醉意，杨乃武抓刀的手依旧平稳有力。
“你说香主那边会不会故意来晚三分……”
杨乃武故意落后红旗四爷半个身位，朝冯远山问道。
“不会。”
走前头的红旗四爷斩钉截铁道。
“远山，你去帮我把召风兄唤出来。”
召风就是那头暴戾花脸马猴儿的名字，红旗四爷从猴儿身上得来武艺，就唤其一声兄长。
“是。”
冯远山连连应道。
“斗而不破，分舵要是被其他势力吞并了，他能落到什么好处？”
红旗四爷轻声道。
这个他指的就是香主。
锅都翻了，谁还能捞出一块肉吃吗？大抵是这个意思。
……
“叫，就知道叫！”
“叫你妈来也没用啊，今天不把杀小二的那个凶手交出来，就砸了你们醉仙楼，天理教了不起啊？你们是老虎，我们青帮就不是狮子是吧？”
醉仙楼的小厮被人揪住鞭子，脑袋狠狠摁在柱子上。
噼里啪啦，一楼的打砸叫骂声，不绝于耳。
“阮小二？”
杨乃武轻声嘀咕这个名字。
赤脊客扒皮扒的就是阮小二，尸体还给人掉码头上，不是血海深仇，正常来讲是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忒残忍了。
黑道之中，尽管从不缺乏，彼此为了利益拔刀相向的事情但是杀人也就杀人罢了，做得如此过分，给人扒皮抽筋的，赤脊客也是头一遭了。
“对了。”
杨乃武突然想起一个点来。
“他人呢？”
“说来自己好似一直没见到赤脊客，这家伙当初为了入教可是直接朝自己抽刀来着，这种忠心耿耿的，又狠厉的人，换成他坐红旗四爷的位置，那是一定要收到麾下的。”
杨乃武心中暗暗思忖。
从后院来到一楼大厅，杨乃武看到对面欺负自己这边的人，当即，也不再犹豫。
这种事情没道理让红旗四爷出手，太丢分。
可那个单手把小厮摁在柱子上的家伙，显然一般人也控制不住场，杨乃武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是最合适的人选，且有利于他的名望。
蹬腿，箭步，起冲，翻过栏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在杨乃武觉得自己这套动作潇洒不凡，并且打算出面摆平对方的时刻。
里屋冲出一道人影。
这人似电闪一般，饱蘸杀性的两柄薄刀，一挥而过。
“啊！”
肌肉虬结的汉子惨叫，一条手臂被剁翻在地。
血水一瞬间染红前厅，打砸声瞬时间安静了下来。
“我草，这家伙玩真的？”
杨乃武心头一瞬间心头就一沉。
青帮的人虽然是先出手，但其实在场也就一个小厮见血。
其他人基本就鼻青脸肿的状态。
说明对方是有留手，只是打砸了一些板凳，可甩板凳又算什么？
真要是血海深仇不两立的地步，直接先杀人再放火烧楼。
砸板凳，小孩子玩意儿。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冲出来的莽撞人，当然是赤脊客。
念曹操，曹操到。
杨乃武前一刻还在思忖这家伙去了哪儿，没想到他就从旁边的里屋一跃冲杀了出来。
最糟糕的一点是下手没有半分情面。
直接剁了青帮人物的一条手。
这是要做成死仇的地步。
青帮领头人，面容反倒是尤为平静，似大海平静表面下，潜藏了万顷波涛。
“拉妈杂比啊！”
红旗四爷脏话直接喷出了口。
“让你藏着，你要出来，王八蛋，事情你来摆平是吧？”
怒骂一句后，红旗四爷酒劲全无。
青帮断臂的汉子被四个帮众迅速拖走，抬去治疗。
但青帮领头的人，已经虎视眈眈，目视着红旗四爷一行。
“我来就我来！”
赤脊客刀锋横指，这话气得红旗四爷捂了捂胸口。
“草！”
红旗四爷的千言万语都变成这一个最为纯粹的字眼来。
“郑启贤，你就是这样教手下的？都说你们天理教规矩比我们青帮还严，今天看来，也一般般啦。”
青帮的领头人，个儿不算高，辫子盘在脑门，扣着一顶瓜皮帽，貌不惊人，但是一双刀眉，却是凌厉得很。
尽管神情平静，可依旧能够让人感觉到其眼底掀起的煞气。
郑启贤就是红旗四爷的名字，一般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了，嘉兴分舵的香主都尊其一声四哥。
论江湖辈分，在嘉兴这块地界，应是最高的。
“我记得有三五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叫我了。”
红旗四爷一张老脸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
“怎么，吓唬我？是你们先撕破脸皮，你不给我穿云虎张青留脸，我拿什么给你面啊？你们天理教霸道，不该霸道到我们青帮头上！”
“论势力，我们在北方的势力比你们天理教还大。论人数，沿海，沿江，我们人比你们更多！给你们面子，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你不仅纵容手下杀我们的人，还剥皮？”
张青恶气吞吐，一群短打的汉子纷纷围拢上来。
红旗四爷已经很老了，干瘦的五指揉了揉眉头，手放下的瞬间一把拽住赤脊客的肩膀，把这个跃跃欲试的家伙给摁住。
“小刀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只是行事凶狠乖张了一些。当然，他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但不是说你要怎样就怎样，按江湖规矩，你挑两个人和他打，打死是他该，打赢了，这事儿揭过，如何？”
红旗四爷淡漠说道，扫向赤脊客的眼神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他妈一条命，换我两条命？我看你是诚心不想谈。”
张青直搓牙花子，一条手臂，紧握成拳，拳头上青筋跳动。
红旗四爷漠然盯着对方又好似看向张青身后的虚无。
张青也是半点不让，还朝前压了半步。
整个客栈，气机凝实到极点，随时能够爆炸起来。
“四爷，我……”
赤脊客走到红旗四爷旁边小声嘀咕。
“四爷，这些人，我自己能搞定，我……”
赤脊客声音虽小，不过在场很多人都能听到，也有帮派里的人士巴不得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给送出去，对其怒目而视。
“你搞定，你搞定个屁。”
雄浑的声音传来，一道人影从后门过来。
一身短打露出结识的肌肉，胳膊上还纹着长了龙角的恶兽，罕见地是这人没有辫子，脑袋上泛着一圈青茬。
之前应该是光头，最近才生出头发。
“这是执堂老大。”
杨乃武旁边的冯远山提醒了一句。
“执堂老大？”
“威远镖局的镖头，香主曹洪的儿子……”
一系列的衔称窜入林动脑海。
“我说句话，一边出五个人，五局三胜，生死勿论。”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帮派，要玩就玩把大的。我们输了，人交给你处置，要剥皮还是要千刀万剐，那都是你们青帮的事情，此外，还输五条大街给你们。”
“我们赢了的话，青帮退出城东码头。往后，那里就是我们的地盘，张小弟，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就回去问问你大哥，混江龙。我们天理教候着，谁孬谁是龟孙子。”
曹洪此言更是霸道。
“你！”
张青涨红了脸，这事儿他还真不敢贸然敲定，一甩袖子，“好，你给我等着。”张青如是道，一双凶恶的眸子涨得通红。
他左右环顾一圈，“我们走。”招呼自家兄弟朝着外面走去。
临走时候，几个青帮弟子还一脸挑衅地朝地上吐口水。
杨乃武的目光在曹洪，红旗四爷，赤脊客身上分别转了转，知道这事儿才刚开始。
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