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爷来了。”
在某个不知名的喽啰一声高喝之中，青帮龙舟之上，影影绰绰二三十人齐刷刷回头。
混江龙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道：“还不快给成哥儿让路。”
随着话音即落，人潮往甲板两边褪去。
一个二十出头，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戴着镂花金作顶的瓜皮帽，身上披着一件单衣，脸上尤带稚气，不徐不疾地走到混江龙面前，一拱手开口道：“见过青帮老大。”
接着，就要下拜。
“快快请起。”
还没待董成落下身段，混江龙就已经扶住这位福将的双肩。
“你我兄弟，哪里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混江龙热络说道。
其实扎纸匠董成与青帮的关系，并非上下级，反倒更像合作关系。
如果硬要安插一个头衔的话，可以类比为客卿。
扎纸匠又叫扎彩匠，在民间被尊奉为阴门八匠之一，扎鬼纸，扎鬼纸，扎来鬼纸祭阴阳，通俗来讲就是扎出一些捎给死者的童男童女，灵物纸马一类。
往往成就扎纸匠，那都是命定天定，与人无关。
命中承了那一份因果，你就算不想干这行，天命都会推着你往这方面走。
而如果是没有这个命，非要跑去做扎纸匠，那可就惨了——怪事，诡事，必然是层出不穷的。
董四海的哥哥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虽然年轻，容颜不改，依稀停留在二十年前。
那一年，太平军从汉阳府出发，水师战船万艘，顺流东下，长驱直入，直捣江宁府。
一时间威震天下！
威胁苏皖，震撼豫蜀。
那个时候的咸丰皇帝直接被吓唬得三天两夜，晚上睡觉合不拢眼来。
同年的二月初二。
太平天国，正式改江宁府为天京！
太平军发布《建天京豫金陵论》开启了一个漫长乱战的十年，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百姓哀苦。
一晃二十年，世道易改我不改，董成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话归正题。
“丝儿～”
甲板上不少的年轻帮众瞪大眼来，更有一些微微颤颤，说话打结儿。
原来是在董成上船之后，这才有人发现。
他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白脸小生模样，走路脚尖不沾地，轻飘飘，敷着白色粉底，脸上嘴巴微张，舌苔鲜红，眼眶一片白瞳，却是没有点睛。
至于女的，则是少女模样，梳着双环髻，披着一件青色寿衣，脸上涂抹着腮红，同样轻飘飘，脚不着地，侍奉在董成一侧，同样是有眼无珠。
最后面才跟着的是畏畏缩缩的董四海。
此时的董四海，脸上噙满豆大汗珠，但没人会关心他经历过什么。
“该有的礼仪还是得有的，比如我奉请金童玉女，干果蜜饯，猪头烧鹅，烧鸭烧鸡一应俱全。”
董成话里藏话，又显得轻松道。
“哈哈哈。”
混江龙爽朗一笑，应许道：“北城五街上的铺面，你随便挑，看中哪家，哪家就是你的。另付黄金三十两，算是请神的礼钱。”
董成微微颔首，走到大船的栏杆处朝下一窥。
波涛不兴的水面，满地彩的龙舟轻轻晃荡，略一思忖，董成打了个响指，一左一右的金童玉女架着董成的双臂，脚下升起一阵盘旋呼啸的阴风，轻飘飘朝着龙舟而去。
另外一边。
杨乃武的眉心蓦地猛跳，他揉了揉眼，同样走到栏杆边缘朝下一望，就见到一男一女架着一个脸色苍白，戴瓜皮帽的年轻人，落在了龙舟一头。
“怎么是三个？”
杨乃武眉头一皱，正要质问对面。
“是扎纸匠，你仔细看，那两都是纸人。”
红旗四爷随手解下腰上的鸟铳丢给杨乃武道。
杨乃武一把抓住手中，心里这才稍微安定两分。
“既然他们来阴的，你也别讲究，怎么阴狠怎么来，对了，这枪会用不？这可是罗刹国那边的火器。”
红旗四爷沉重脸问道。
杨乃武抓在手里一阵把玩。
这柄鸟铳制作小巧，工艺精湛，更令人没想到竟是燧发火枪的制式。
扣动扳机，击锤敲打燧石，点燃火药，铅丸随即就会喷涌而出。
“这玩意能成吗？”
杨乃武拨弄了两下问道。
“哼，四大练登顶的武夫，抵到肉上打，都不一定能射穿，不过，对于一些道人，掌握异术的人而言，这可是一件杀生利器。一发入魂，凿穿头颅，况且……”
红旗四爷声音顿了顿，又道：“火药本是炼丹炼出来的产物，天然克制妖邪。”
“有道理。”
杨乃武朝四爷竖起大拇指道，他仔细思忖，褡裢中的三柄短刀，袖口里一枚点钢刺，腰上别一柄鸟铳，再加上左手的骨刺。
总觉得万无一失，可为什么心中还不安宁？
杨乃武又探头朝下方一窥，烈日炎炎，鬼魂或许无影，但是纸人是有影子的……
丝儿。
杨乃武倒吸了一口凉气，总算是找到怪异的根源。
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也有影子，然而对方的影子却不成人形，是一团扭曲不定的漆黑。
“话说影子戏法能够控制住对方吗？”
杨乃武不由得感到一阵头大。
“四爷，有黑狗血吗？”
杨乃武想了想问道。
“这个时候上哪儿去找黑狗血？”
一旁的曹洪眉头紧锁，小声嘀咕。
他现在的心情可谓是颇为矛盾，既不愿意看着杨乃武赢，可又怕杨乃武真的输了，而最后一场，他又扳不回局面，那才是最为糟糕的情况。
他与红旗四爷之争，说白了都是帮里内斗。
内斗是里子的事情，不破面子。
而倘若是真把几条街抛了出去，不说别人，老爹曹达都能拆了自己的骨头。
曹洪的心情可谓是万分地纠结。
“有火油吗？”
杨乃武想了想倏地又问道。
“你是要做什么？”
红旗四爷神情有些许的诧异。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试试。”
杨乃武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
“远山，去弄点火油。”
红旗四爷吩咐。
“我跟他一起去吧。”
杨乃武道。
“动作快些。”
红旗四爷看了一眼对面青帮的情况，加重了语气道。
……
“你们搞什么，磨磨唧唧，还打不打？”
“天理教的人都没卵蛋吗？”
“要是不敢打的话，滚回家吃奶好了。”
……
青帮大船上骂骂咧咧的叫嚣声再度响起。
作为老大的混江龙，傲立在船头，倒打一耙地喊话道：“红旗四爷，你们该不会输不起，打算去找外援吧？”
“哼。”
红旗四爷只是一声冷笑，并不做理会。
“混江龙，你个王八蛋，明明是你们去找外人帮忙，不讲规矩，竟然还敢指责我们？”
曹洪怒道，双手环抱于胸前，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咬牙切齿，一副恶狠狠要吃人的模样。
“呵呵，董四海是我们帮内骨干，董成是他堂哥，入帮还在四海之前，怎么就成外人了？”
“倒是你们明明知道龙舟斗，根本不允许其他人插手，四爷你派一只猴儿去把手下救上船，就已经算是坏了规矩？”
“怎么，那猴儿不算是人，难道还不是你养的？”
混江龙反应极快，立马抓了一个点，作为攻击的借口。
红旗四爷目光微冷，心中则是直摇头。
嘉兴一带，这个青帮头目混江龙，比起他以前见过的那几位青帮分舵的话事人，可算是差远了。
不仅手段差，胆魄也不够足。
要是换成松江府那边的青帮头目，此刻两伙人马早就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干你娘的，你他妈的故意找事儿是吧？”
“我们的人都已经赢了，还不该上来？你的人倒下就意味着那一场结束，我们把人接回来，怎么了？”
“你他妈的要是玩不起，咱们就开战！”
曹洪怒道。
“开啊！”
“开！”
两边叫嚣的声音，一头更比一头大。
客舱中的杨乃武只觉得好笑，吼得越是厉害，反倒是也不容易打起来。
真正发狠的话，这个时候，青帮的大船应该已经撞击过来了。
片刻工夫。
杨乃武在身上多搭了一件大氅披风，披风沁润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披在身上有一股让人闻着恶心的刺鼻气味。
这种厚厚的脂肪，唯一的好处就是一点就着。
剧烈的摩擦带起的火花都能点燃杨乃武身上披着大氅，这下准备妥帖，杨乃武也不浪费时间，口中同样含了一口油脂，点了一根火把抓在手上，一个翻身从甲板跳到龙舟上面。
火焰在风中晃动。
杨乃武脚尖才堪堪落地，董成脸色一冷，一抹杀意一闪即过，粉面的纸人小厮手里抓了一柄尖刀就朝前递。
香火的气味扑鼻而来。
香火与油脂两种气味交织到一起刺激得人鼻头痒痒。
砰！
纸刀犀利，杨乃武落地的瞬间，纸人手中的纸刀都快递到眼皮底下。
他脚尖一抬，撩起舟上的薄刀，这应该是赤脊客先前被拦下的那柄刀。
刀身飞起，与纸刀相撞，竟发出金铁一般的声音。
眼皮跳了跳。
杨乃武当即不再犹豫，噗！口中的油脂穿过火把上跳跃的火焰，悉数喷到纸人身上。
红旗四爷眼中放光，忍不住大叫道：“好孩子。”
竟是让杨乃武一击就建功，纸人脚步沾地，轻飘飘往后退，炙热的火苗先是点燃了纸刀，紧接着零星的火光打到纸人身上。
“啊！”
纸人发出凄厉地叫声来。
“金童！”
董成暴喝一声，他身下的影子不住扭曲，竟化作了一头张牙舞爪山中大虫，一跃而起跳出地面，扑杀向杨乃武。
“巧了不是，我也有！”
对方施展出与杨乃武影子戏法类似的秘术，也着实让杨乃武大吃了一惊，身下的黑影暴射而起，化成一头狰狞的恶蟒，朝着影子猛虎绞杀而去。
空中响起若有若无的猛虎咆哮，与大蟒蛇似有似无的阵阵嘶鸣。
两团交织的黑影不断碰撞，厮杀，打得龙舟船板上木屑纷飞。
杨乃武一身体力开始迅速被影子戏法抽走，他也不敢耽搁，挥舞手中的火把，一手抽出褡裢中的短刀，朝着董成逼近。
“拦住他！”
可那个金童，根本经受不住火焰，也听不进号令，不敢不顾，纵起一跃，跳入深潭。
董成深吸了一口气，脚步点地，咚咚咚，袖口一摆，一枚巨大的黑刺，抓在了手里。
接着，俯身前冲，此人看似瘦弱，竟也不怕与杨乃武比斗真功夫，换气之间，一脚踏地，龙舟的木质船板，踩踏出皲裂的痕迹。
两人对冲。
“杨乃武，杨乃武，杨乃武！”
董成张开连唤三声。
“他怎么知道我名？”
杨乃武一扬起头颅就见到对面大船上，董四海正神情冷漠盯着自己，张口无声，但口型却是在透露一些消息。
“这家伙……”
杨乃武还记得之前，董四海此人一口一个易先生，拱手作礼，眼睛里写满人情世故，满是谦卑的模样。
“使诈是吧？”
杨乃武心道。
紧接着，全身上下就传来一阵轻飘飘的感觉，好似自己稍微用劲，魂魄就能飞离身体。
“草！”
杨乃武竟觉得腿软，握不住刀来，气势也为之一破。
与此同时。
一只雪白纤细的女人手掌，从一侧穿出，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所谓的玉女竟然来到了杨乃武的身旁。
一股馥郁的香气，冲入鼻头。
冰冷柔嫩的感觉密密匝匝爬满全身，面容姣好，俏颜无珠，一双白色瞳孔的女人，展开双臂环住了杨乃武。
竟使得杨乃武不得动弹。
两只又细又长的胳膊宛若钢铁，骨骼咯吱咯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剧烈的痛楚一瞬间涌了上来。
阴邪之气充斥四方。
影子戏法也陷入了苦战，大蟒蛇被恶虎摁在脚掌之下，发出凄厉的丝丝鸣叫。
此情此景，可谓是危险万分。
“我可去你妈的。”
杨乃武眼神陡然一厉，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凶性激发了出来，火把对准肩头的大氅猛地点了过去，火苗瞬间腾了起来。
玉女面容巨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雪白的手，沾了炭似的就要往回缩。
杨乃武什么性格，直接一把钳住了纸人的手臂。
任由火苗燃烧。
至于他自己脸上的皮肤也被撩起了火泡，炙热的痛楚，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鲜活儿，那一阵游走周身的无力感也如潮一般消散。
咚咚咚！
砰！
杨乃武与董成对撞到了一起。
两人的眼神中同时闪过诧异。
董成心头不由一沉，黑刺竟被杨乃武右手横拦一刀给架住了。
大氅迅速燃烧，火苗在杨乃武身上乱窜。
杨乃武浑身披火，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勇猛，宛若天庭斗部降世的火神官。
扎纸匠董成的额头密密麻麻渗出汗珠，感受到那种让人窒息的温度。
为了防止杨乃武与他同归于尽。
董成收了三分力道，想着迅速拉开身位，只要错开身子，杨乃武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谁知！
就在董成错步的一刹那。
“好机会。”
已经屏蔽掉生与死与痛觉的杨乃武，竟趁此时机，左手一抖，犀利地骨刺，悄无声息探出指缝。
足有尺长的骨刺，猛一划拉，血光顿时迸溅。
点点血珠打在杨乃武的脸上。
董成一脸错愕，脖颈下方是三道划开气管的伤口。
杨乃武朝后灵敏一跳，拉出丈远的距离。
他顾不得疼痛，再一抖身，一手抓起冒火的大氅，丢入潭中。
一身皮肤，大大小小，十数处，皆被火烧伤，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火泡。
那种痛苦是朝着骨髓里钻的，不过，杨乃武却是在咧嘴畅怀大笑。
巨蟒般的阴影也趁此时机，绞杀掉有气无力的猛虎影子，一口囫囵把大团漆黑吞入腹中。
“嗬嗬！”
董成想要说些什么，气管被划破，无力地仰面而倒，想要喘气，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蜷缩成烧红大虾模样，不停的颤抖。
血就像不要钱似的喷出，一地猩红。
杨乃武傲立在船头，望着满龙舟的残肢断臂，默不作声，只是淡然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好！”
天理教这头爆发出山洪一般地欢呼。
另外一边。
青帮船上董四海神情仓皇。
混江龙脸色铁青，眼珠子咕噜噜直转。
日中的太阳，把杨乃武的阴影拖得极长，极长。
影子戏法供养的大蛇，好似徒然大了一圈。
“杨乃武！”
“杨乃武！”
热切地呼唤，声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