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那便别怪我无情!”
“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尚婢婢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降,不过是为了彰显千金买马骨的古人之风。
因为张安洛他们够忠义,要是能够劝说他们投降,那么对于尚婢婢只会有利无害。
在“识英雄重英雄”的美名远扬之下,尚婢婢就能收获更多人心。
只不过见到张安洛他们一心求死,尚婢婢也失去了耐心。
“全军休整一晚,明日定然要破了这小小的野狼堡。”
“先入城者,升三级,赏千金!”
策马奔腾于吐蕃将士之前,尚婢婢下达了最后的攻击命令。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必须要除之而后快。
而且尚婢婢这一次领军前来,还有更为急迫之事,他不想于野狼堡下再空耗时光。
“吐蕃大军退了!”
见到阵阵马蹄声远离而去,张安洛为之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正是伴随着这口气一松,张安洛整个人也软了下来。
之前激战,就算是血肉横飞,张安洛也是无动于衷,不曾有半点惧怕。
只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之下,张安洛整个人已经无惧生死。
然而这下的劫后余生,也使得张安洛为之泄气。
“老爹,我们活了!”
张安洛不由得兴奋大叫一声。
生之可贵,唯在有过濒临死亡之后才能倍感珍贵。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
只不过让张安洛奇怪的是,他身后没人回应。
莫非?
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在张安洛脑海中生成。
“老爹!”
回头后,张安洛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一个头发胡子皆是雪白的老兵,此刻正躺在地上。
在老兵的身边,还跪着几个浑身带伤的士兵。
而这些士兵的双肩轻微颤抖,显然是在隐隐抽泣。
躺在地上的老兵叫做郭思祖,已经从军已经数十载。
人生弹指一挥间。
郭思祖初入军营之时,头巾之下还是包裹着青丝。
然而再回首,郭思祖已经是苍老得白发如雪。
岁月无情催人老,美人容颜不再,英雄迟暮之年。
虽然郭思祖只是队副,不过野狼堡众人都是经过他的调教,才从农夫蜕变为铁血之士。
至于郭思祖身边的数人,已经是野狼堡仅存可以喘气的活人了。
唐朝军制,府兵五十人为一队,设队正一人,队副两人。
也就是说,野狼堡守军已经折损了十之八九。
如此伤亡惨重,可歌可泣。
“老爹,你可不能死啊!”
张安洛不顾手臂上的箭疮还在渗血,他快跑几步到了郭思祖的身边。
郭思祖的身上,插着数支狼牙箭。
张安洛见过之后,立马就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男子汉大丈夫,当流血不流泪。”
“何况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唐人,眼泪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流干。”
“如今,只有一腔热血可流,再无半滴眼泪溢出。”
郭思祖在说完这几句话,不由得就是一阵急促咳嗽。
而每咳一次,郭思祖口中就涌出一股血水。
百年之前,正是大唐由盛转衰。
唐玄宗老年昏庸,引来渔阳鼓声震天响。
而霓裳羽衣曲,也成了千古绝唱。
原本长安城门外,刻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的石碑,也在烈火焚烧中片片龟裂。
吐蕃人更是有过攻破帝都长安,把大唐的骄傲撕扯下拉,扔在地上狠狠用脚践踏。
昔日无限的大唐荣耀,也只是成了文人墨客笔下的向往和怀念。
大唐势弱之后,吐蕃趁乱取利。
旧时唐军据有的堡垒,一一被攻破,先后被插上了异族旗帜。
大唐在西域最后的据点龟兹,以孤军奋战数十年后,也是淹没在了吐蕃人的马蹄下。
悲哉,大唐!
痛哉,大唐!
惜哉,大唐!
“我之祖上乃是晋阳郭氏,我本是名门望族之后。”
说起自己的家族,郭思祖的神色为之一振。
“晋阳,你们知道吗?”
“晋阳,天下龙脉所在之地,据者可成就王霸之业。”
“晋阳是我大唐龙兴之地,也是我煌煌大唐的北都。”
郭思祖不顾鲜血上涌的继续叙说着,眼中还满是向往祖上荣耀的羡慕神色。
晋阳,大唐起源之地。
提到大唐,就不能不说晋阳。
而且郭思祖还知道,这些话他再不说,以后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郭氏一族,世受大唐国恩,先后受封两位异姓王。”
“汾阳郡王之老令公,在山河破碎风飘絮之时,多次大破安史乱军,先后收复我大唐东西长安洛阳两京。”
“武威郡王之小令公,于外援断绝之下,以孤军镇守安西,长达数十年不失唐土。”
这时郭思祖的脸上,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然而在张安洛的脑海中,突然却是涌现“回光返照”四个大字。
“四十年前,我本不过是一个十余岁的稚童。”
“我亲眼见到,北庭和安西的先后陷落于吐蕃贼人之手!”
“我更是亲眼见到,武威郡王战死在沙场之上!”
郭思祖说的这些,他已经无数次对身边人讲过。
然而张安洛几人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半点不耐烦。
因为张安洛他们知道,今天再不仔细聆听,日后就再也听不到郭思祖的声音了。
“那一年,困守孤城的安西老兵们,都已经是暮年残躯。”
“那一年,安西全军却仍然身披明光重铠。”
“哪怕明光铠上痕迹斑斑,哪怕明光铠已经被刀剑劈砍过无数次,安西老兵们都舍不得弃之不用。”
“哪怕冬日铁甲寒,然而安西老兵们却是心中火热。”
“我还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夜,安西全军将士们都在用心擦拭着缺口连连的陌刀。”
“最后随着武威郡王一声令下,龟兹城门大开。”
“仅存数百人的安西全军,又一次对吐蕃人发起了冲锋。”
“因为年幼,我被人事先藏在了地窖中。”
“只不过那一夜后,我再没有看到武威郡王的身影,也再没见过哪怕一个安西兵。”
“而我,则变成了安西军的最后一个兵!”
“我从来都不敢忘,千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时候的郭思祖,眼角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
回忆之苦,痛彻心扉。
失亲之痛,苦过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