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大陆曾是天域最繁华的大陆,原来的尘族皇殿就坐落于此,它也是尘族割让给菊族的第一块大陆。
以前的尘族皇殿,规模宏达,就是一座城池,宫墙万仞,殿宇如云。
现在,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断壁残垣,还被菊族戏谑地称为“古殿遗迹”,已志纪念与嘲讽。
那些坑坑洼洼的土地,以前生长着尘族祖皇手植柏。
那些方方正正的平台,以前端坐着威武的青石狮子。
那些破落围栏的中间,以前矗立着日晷和嘉量。
那些仍然高耸的石柱,以前高顶着神俊的朝天犼……
百年前,“菊皇之祸”爆发。
作为“菊皇之祸”治标不治本解药的“菊尘赌战”,也从这“尘族皇殿”起步,并在这里扎根。
“菊尘赌战”就是以菊皇与尘族之皇的约战,来代替两族将士的疆场拼杀。
这尘族皇殿,就是被菊皇与尘族之皇的第一场约战,生生打碎,打碎外搬迁,才成了“古殿遗迹”。
那时的尘族之皇,是个深情而果敢的人,为了最大限度保护尘族人的生命,他愿意背负一切责难与辱骂,放手一搏。
他与菊皇,商定以这承天大陆为彩头,随即击掌为誓,一飞冲天,抬手就战。
在这承天大陆,在这尘族皇殿的上空,他把这承天大陆和尘族的命运,押上了历史的赌盘。
那天血雾弥漫了天地,浓稠得似浆糊,风吹不去,雨冲不散,炽烈的太阳也化不开,反而被窒息得犹如三成熟的蛋黄,瘫软在血雾里。
一道火舌,似矫健又桀骜不驯的闪电,在血雾里倔犟地撕扯,所过之处,血雾匿踪,天空蔚蓝,白云清悠,太阳仍是煌煌的热烈。
可是,火舌无论如何腾挪辗转、竭尽全力,无论如何骄傲与凶残,却始终无法荡尽血雾,就连冲出血雾都无能做到。
而血雾却开始收缩,从充塞天地之间,凝聚成遮天蔽日。
火舌的身姿却似乎失去了锐气,如结了婚的情人,甜蜜依然甜蜜,却已无新鲜感。
总有些不易察觉的意味,在举手投足间显现。
血雾仍在收缩。
从遮天蔽日收敛成天际云霞,掩藏了最炙热的太阳,勾画了残阳如血。
火舌的迟缓,已不用意味,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迟暮的老人,步履蹒跚,背影佝偻,颟顸的身躯,好似要精确地诠释岁月的无情、生存的艰难。
当血雾滚成大大的一团,火舌终于被吞噬,就像人的尸体,被湮没在荒烟蔓草之见。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尘族皇殿被冲击波揭去一层,就像一个帝王被打落王冠,还顺带剃了个光头。
尘族之皇一败涂地,输掉了承天大陆,也输掉了尘族的尊严,还有尘族平静的生活,和安稳的命运。
不能责备那一代尘族之皇的莽撞与冒险。
那时,尘族最强的六合护族战阵,刚刚惨败于菊族的百花杀战阵之下。
所幸还有螳臂当车法阵,拼死冲破包围圈,掩护着尘族大军侥幸逃脱,避免了被剿杀的凄惨下场。
但尘族大军的士气也陷入低迷状态,毫无战意。
若勉强再战,无异于将尘族大军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地暴露在菊族战阵的屠刀之下。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
逃到什么时候?
逃到能打得过为止;或者,逃到无处可逃为止;或者,逃到逃不动为止……
尘族人当然没有责备求全。
所谓,形势比人强。
不论谁是尘族之皇,那年那月那状况,这都是最明智的决定,也是最无奈,更是最有效的决定。
尘族人向来坚韧,命都还在,那又怕什么?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菊族占了承天大陆又如何?
不是有歌子唱道:
……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只要尘族还在,以后……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只要尘族还在,就一切都有可能。
所谓,少年莫笑白头翁,鲜花能开几时红。
待我尘族卷土重来之日,也就是你菊族溃散逃窜之时。
走吧!
今日之走,恰如草芽已破了土,只待夏日,雨水充足,便可葳蕤。
这茫茫承天大陆,还是尘族的家园!
尘族安慰了自己忧愁惊惧的心,和悲伤滚烫的眼泪,终于肯正视冰冷的现实。
既然要背井离乡,搬离承天大陆,是尘族不得不地选择,那迁往哪里,就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天域有九块大陆。
除去承天大陆,和菊族的百花大陆,也还有几块面积与承天大陆不相上下的大陆。
但,尘族都舍弃不用,偏偏选中娲皇大陆这块规模稍小的地方。
表面原因既冠冕堂皇,也很简单:
娲皇大陆是尘族之母——娲皇的安息地。
这也是这块大陆名称的由来。
人从还在襁褓中就晓得,委屈了,受伤了,要去母亲的怀里躲避风浪、寻求安慰、舔舐伤口。
尘族也一样。
而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一战惊魂、肝胆俱碎、虚弱又无助的尘族,要去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传说里,娲皇大陆蕴藏着一道,被称为“守护神力”的,恐怖而又隐秘莫测的力量。
在拥有守护神力的娲皇大陆,任何企图伤害尘族的念头,都为被连根掘起、剿灭。
对尘族不轨的行为,更是娲皇大陆的禁忌。
有人认为,这守护神力至今依然在。
也有人认为,这守护神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谣传,是尘族的臆想。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但百年前,那个迷茫又慌张的尘族,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确实把“守护神力”当做选择的决定性依据。
尘族的那次“迁殿”,仓惶狼狈,就是一次拖家带口的逃亡。
尘族的凄凄惨惨、和故土难离,化作带走一切的不竭动力,甚至土壤,甚至溪水,都恨不得打捆装车,运到码头,再整齐地码在远行的巨帆航船上。
带走,带走,能带走的都带走。
祖宗的遗赠,一星半点都不能留给菊族!
这一次“迁殿”用了三年。
菊族接手的承天大陆,一片狼藉糜烂,而荒芜统治了犄角旮旯,还要四处蔓延。
这不正像对尘族发动侵吞战争的菊族吗。
菊族人丁单薄。
虽然繁衍能力跟尘族一样,也很强悍,但想赶超尘族,那需要一代又一代,长久稳定且繁荣的生活环境,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就能达到。
尘族留下了没有烟火的承天大陆,菊族倒也不介意,他们那寥寥的人口,实在装不满这辽阔的土地。
索性,把这承天大陆,就这样荒凉地留下,以作为“菊尘赌战”的决斗场。
以前的尘族之皇,都是由踏入娲皇大陆上的女娲陨落地,且获得女娲传承的人继任。
大约要百年时间,尘族才会出现这么一位,有能力破开娲林屏障“朝圣者”,踏入女娲陨落地,有幸获得女娲传承,成为尘族之皇的继任者。
自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踏入女娲陨落地且获得女娲传承的人,却只能成为尘族的天选之子,去面对与菊皇的赌战。
天选之子,每十年,就会出现一位。
那是因为,菊皇每十年就会向尘族发起一次赌战,从未失约。
而每当菊皇发出挑衅,尘族都会有众多朝圣者出现。
只有那个能打破娲林屏障的朝圣者,才能踏入女娲陨落地,获得娲皇传承,成为尘族的天选之子。
待天选之子走出女娲陨落地的那一刻,他就是尘族的天选大将军,统领尘族大军。
天选之子的首要任务,就是携手尘族圣女,在这承天大陆的古殿遗迹之上,与菊皇战一场。
尘族的圣女由在位的尘族之皇任命,职责是照料天选之子的后背,谨防偷袭与意外。
菊皇,百年不败。
天选之子,或平或败,从未赢过。
菊皇每赢一次,尘族就失去一块大陆。
如今这娲皇大陆,已是尘族的最后一块栖息地。
这百年来,尘族也出现了几位惊才绝艳的修行者,甚至比以往数百年出现的都多。
可是菊皇却每次都能技高一筹,即使不胜,也绝不会战败。
尘族的修行界,把这归咎于菊皇的修行法门——蛊毒。
蛊毒在三大修行法门之中最为阴狠、毒辣、诡异,也最适合用来偷袭、暗算、刺杀,往往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中招,令人防不胜防。
战败的天选之子,回到娲皇大陆,即使没有机会登基为尘族之皇,即使辞去权倾朝野的天选大将军之职,也大都会造就出一族门阀世家,世代荣华。
而战平菊皇的天选之子,虽是尘族的英雄,万人敬仰,却个个下场凄凉。
除去宋五儿之外,全都在回到娲皇大陆后的极短时间内,血枯而亡。
每个人,都是只留下一具干柴一样的尸体,好似被风干了几万年,带着古老的气息。
所以,尘族人很怕,很惧怕菊皇,视之为魔鬼,靠着人血过活的恶魔。
有时,就有人会说,这战平,是菊皇故意为之,就是要威慑尘族之人,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尘族变装易俗,主动归附。
所谓,“上兵伐谋”者也。
但是,菊皇这种卑劣的杀死尘族英雄的做法,再加上战败的天选之子,往往会成为盘剥尘族人的豪强恶霸,这样的凄惨的现实,极大的反差,反而激起了尘族的逆反心理。
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一死而已,何不选择有尊严的方式。
尘族即使灭族,也不会用自己的鲜血,养活一头恶魔。
在这样说事实面前,就有人会说,菊皇很傻,他的血腥屠戮,只能坚定尘族死战的决心。
这一切,似乎都从二十年前,天选之子宋五儿与菊皇一战之后,开始改变。
那时,尘族还拥有“娲皇”和“祖皇”两块稍小的大陆。
那时候,尘族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无地儿可逃。
于是,对胜利的渴盼,愈加迫切,对灭族的焦虑,也日甚一日。
宋五儿虽然有着逆天的修行天赋,也在女娲陨落地,顺利地悟出神通火凤凰,但仍无力与菊皇一战。
尘族已经着手腾空祖皇大陆。
而民间茶前饭后的谈资,却是担心菊皇要是一不小心,被宋五儿战平,那该如何是好。
若宋五儿意外战平菊皇,她能否在菊皇手底下,逃得一命。
那么美,死了,可惜了。
宋五儿的美,旷世绝伦。
那是个鲜花含露、朝日鲜明的早晨。
宋五儿被紧张与忐忑囚禁了温柔与笑容,精致的俏脸也仅剩严肃与僵硬。
可是,美的人,怎么都美,比如西子捧心,比如玉环的肥,比如飞燕的瘦……
宋五儿可以端庄的美,可以优雅的美,可以温柔的美,可以妖冶的美,当然也可以冷冰冰的美。
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并存,女汉子与小娇娘共生。
在宋五儿最美的年华,在最破烂荒凉的古殿遗迹,在她冷得像一座冰山的时刻,遇见了菊皇。
从天空深处,顺着朝阳鲜亮的光线,飞来一顶神辇,就像一艘华贵雍容的花船,五彩缤纷,顺风顺水地驶来。
神辇如一座具体而微的宫殿,灿灿的金光闪烁,圆圆的光轮在神辇背后,瑞彩氤氲。
菊皇速度太快。
宋五儿没能看清,他是如何地走出神辇。
只觉着,他本就站在神辇前,从未曾移动过一般。
菊皇身形高大、体形壮硕,深红色斗篷既罩住了全身,又罩住了头脸。
宋五儿敏锐地觉察到,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整个人呆愣当场。
也在同一个一刹那,宋五儿感觉到强烈的窒息,如潮水,把自己紧紧包围,就像滚烫的血影裹住了冰坨。
血影似蛇,疯狂地爬行,在宋五儿的每一寸感受,包括最神圣的,宋五儿自己平时都要顶礼膜拜的冲动,包括胸腔里面的,宋五儿自己都摸不到的,心头上尖尖的寻寻觅觅。
宋五儿又羞又急又燥,她祈求,在她身后不远的尘族圣女,能出手帮帮她。
但终不能够。
尘族圣女不能参战,她的职责是守卫天选之子的后背,保证天选之子不会受到偷袭。
在宋五儿的尘族圣女看来,宋五儿已经与菊皇交手,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不放过一丝异样的动静。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尘族圣女承认,自己被吓到。
被吓到惊慌失措,又羞愤又恐惧,逃之夭夭,逃进一个半人高的土坑,找个角落,把身体藏进草丛。
菊皇并不是一上来,就对宋五儿出招。
而是先抬手解开,盘在咽喉处的,深红色斗篷的系带。
再一抖肩,把斗篷甩进神辇里面。
他只穿了一件斗篷。
现在,已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与天地力量的交连沟通,妥妥地进入战斗状态。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反而又短又粗,又肥又胖。
他没有脖子,头和肩囫囵地连在一起,圆圆的身体,磨盘似的丑陋。
平日里,他总是严密地紧裹斗篷,悬空站着。
斗篷下摆很长,直垂到地面,假造了一个魁梧高大的形象。
他的皮肤是脏兮兮的土黄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暗金色凸起。
他的眼睛暴突,似要弹射出眼眶。
嘴巴阔大,嘴角接连到耳廓的下缘。
是个蟾蜍一样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