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毕业后,新宁仍然在著作局工作。他已经能胜任誊写官的工作了——把秘书省送来的诏书和奏表的批复抄几份,发给各相关部门。草拟公文一直由广阳负责,还轮不到新宁来帮忙。
对新宁而言,人生真正的转折点在于三年前的大侵蚀。纵使广阳这几天一直剧变剧变地念叨不停,几次月会也确实有大事发生,但它们并没有渗入新宁的生活中。他一个小小的誊写官,才不想管谁当天女、谁当紫微御侍。
真正让新宁难受的是,他最近几次相亲都黄了。不过,随着失败次数增多,新宁反倒渐渐看开了。官场失意、情场失意,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新宁,你想去省上吗?”一天,广阳突然问道。
去省上——从著作局调到秘书省上的说法。秘书省在天院内工作,能见到天女座下和秘书大臣,每天经手无数奏表。所有中都官员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一些外地官员看来,这可是颇具神秘感的部门。只要有心,就能从那些外地官员身上敲诈一笔钱。
“前途肯定比留这里好”,广阳补充道。
“编修大人,您都没升迁,我更不敢奢望了。”新宁倒不是故意打趣广阳,而是实在地为他感到惋惜。
“你没听说吗?我女儿雏菊,一年前就是夏宫宫主了。当时怀德秘书阁下还特意问我,要不要调到其他部门。我是在这呆惯了,也没什么理想,便拒绝了他的好意。但你还年轻着呢。”
“恭喜恭喜,”新宁尴尬地挠挠头——他还以为广阳和他一样怂呢。“但我还没想好……”
“我女儿还说,当今天女座下跟你是同乡呢”,广阳继续劝说新宁。“当时在春都思来县,我们和天女座下见过面呢,你还记得吧。你去省上,多和天女座下熟络熟络,说不定以后就飞黄腾达了。”
“谢谢编修大人好意,我再考虑考虑。”
中都就像一个信息集散地,所有天下大事都是先经过中都,再向各地传开。身处中都的新宁,自然也接受着无数新信息的刺激。前代玉兰天女将天铃授予莉莉天女后,这个曾经的紫微御侍再次进入大众的视野。好事者们开始调查她的生平,分析她上位后会带来哪些影响。玉兰天女离奇去世后,阴谋论甚嚣尘上。而莉莉天女即位后,阴谋论又慢慢消失……而凡此种种,都和新宁无关。
天女即位仪式轮不到新宁这样的小官参加,新宁也懒得去。他也想象不出,那个莉莉打扮成天女的样子——莉莉坐在御座上接受朝贺,是怎样滑稽的场面啊。
新宁三个月前才和莉莉见过面。当时,莉莉趁着放春假回秋都。好像说到了相亲的事,毕竟莉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没人替她主持婚事。她当时大概也想不到,没几个月就会继位当天女,再也不用费那劳什子心找对象——不如说如果那时候真找到了,现在反倒是个麻烦。
虽然新宁并不关心谁当天女,但如果是莉莉的话……新宁还挺想再见她一面。
在太学的最后一年,新宁选择天女在含章亭的日课作为研究课题。埋头于这种既没有文献参考也没有成熟的研究方法的方向,是需要情怀的——新宁的情怀来源于他大侵蚀幸存者的身份。有一种观点认为,发生大侵蚀,是月见天女把自己关在紫微宫里、荒废日课导致的。
到了今天,新宁早就没有向月见天女复仇、或者通过研究证明月见天女无辜的种种想法,剩下的仅仅是对事实真相的探求。如果有机会见到莉莉天女、问问她平时都是怎么做日课的,对研究一定大有益处。日课是比较私密的话题,不过,对方是莉莉的话……新宁倒是勉强能开这个口。
自然,天女座下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但新宁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应天门前,央求侍卫替自己通报一声。
“你是……”文礼秘书怀德离开天院时,一边打量新宁一边回想他的名字。
“新宁,著作局誊写。”新宁答道。“见过秘书阁下。”
“你找我有事?”
“秘书阁下,能否让我和天女座下见一面?”
太阳渐渐西沉,街市上的摊贩即将收摊,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饭。怀德怔怔地看着新宁:“你有什么急事?”
“不算急事,就是想聊一聊。”新宁死皮赖脸地说道。
“你现在不去著作局?”
“秘书阁下,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这就对了,天女座下的工作也做完了,你回去吧。”
新宁也不想故意在晚上去找莉莉天女。可是,从通常的安排来说,天女上午在含章亭做日课、下午在政事堂主持御前会议,这是雷打不动的——自由的时间只有晚上。新宁又说了一堆好话,怀德总算同意把他带到南阁等候,找天院总管克让替他问一下。
新宁站在南阁外,静静等待克让。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远处传来天院使女的说话声。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秋都定安县见莉莉的时候。那时莉莉还很小,新宁也刚到定安县府上任,知县让他接莉莉放学,再帮着辅导一些功课。
“天女座下驾到”,克让庄严的声音把新宁拉回现实。莉莉穿着一身朴素的紫色常服,也没戴那华丽的天冠。远远看去,似乎还只是一个普通使女。
“著作局誊写新宁拜见天女座下。”
“进来坐着说吧。”莉莉轻飘飘地说。
克让倒好茶便借故离开,留下莉莉和新宁两人在南阁。新宁本想先寒暄几句,可是碍于天女座下的无上地位,又不知如何问候才好。
“我听说……”莉莉率先开口。“我听和木说,她之前跟你相亲了。”
“也许吧,记不清了。”新宁说。
“她当时就觉得你配不上她。现在和木是我的紫微御侍,她更嫌弃你了,还说介绍人不好……我记得是怀德介绍的。”
“她现在是紫微御侍了呀,那挺厉害的……”新宁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抿一口茶。
“你有什么事吗?当然,只是聊聊天的话,我也不介意”,莉莉说。“不过,政事都是惟光负责,我可能帮不上你。”
“我想了解含章亭的日课”,新宁放下茶杯,鼓起勇气说道。“天女座下,不,莉莉。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也是大侵蚀的受害者。你难道不想弄清楚,大侵蚀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吗?”
莉莉点了点头。
“只要天女不做日课,就会发生大侵蚀吗?”
“我几乎每天都做的”,莉莉想了一下。“不过,我猜测哈……偶尔休息一下,上天也会原谅吧。你们有旬休、有各种各样的休假。总不能让天女一年到头天天做日课吧?那实在太可怜了。”
“如果上天不满意、将要降下灾祸,会在日课时和你说吗?”
“上天怎么说话?”莉莉笑了出来。“我反正没有过那种体验。”
“莉莉,我始终相信,天女是被上天选中的。她们敬天爱民,不会故意放任灾害发生。难道说,月见天女明知会发生大侵蚀还依然荒废日课?我不相信。”新宁顿了一下。“莉莉,我可以知道日课的具体内容吗?”
“典籍里会记载吧。”
“我要的不是抽象的规则,我想看实例。我想知道,天女究竟是如何向上天讨价还价、祈求风调雨顺的。如果上天有所回应,天女又是如何获悉的。”
“我要回去了”,莉莉说。“见一次天女不容易哦。想要升官就赶紧说吧,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呢。”
“我对含章亭的日课更感兴趣。”新宁坚定地说。他总觉得,莉莉在故意掩饰什么。
“这是天机,”莉莉调皮地笑了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