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晓行夜宿,一路快马加鞭,此时已离京城不远。天色已晚,来不及进城,就在一处河滩旁宿营。李良钦馋肉,亲自下河抓鱼。吴素宁本指望再看一次“炸鱼”,没想到李良钦取出皮筒中的环首刀扎鱼。
吴素宁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去和陆炳一起生火。李良钦弄了十几条大鱼,上岸却发现吴素宁神色异常。一问,才知道俞大猷“炸鱼”的壮举。气的李良钦跳着脚追着俞大猷揍。
吃鱼时吴素宁不死心,问李良钦:“先生,您是不是能弄出比俞师兄还大的水花啊?”
李良钦狠狠地瞪了俞大猷一眼。俞大猷低着头默默的啃着鱼,陆炳扭头笑的脸都疼了。
“能是能,没那个必要。”李良钦答道。
“我这一路没少听他们两个说您有多厉害。那天亲眼目睹,也觉得十分震撼。先生这一身本事是在哪学的?为什么您这么厉害啊?”吴素宁像个好奇宝宝似的追问着。陆炳也来了精神,回头看着李良钦,问道:“是啊。师父您还没有和我们说过您以前的事呢?”
李良钦看着两个人排排坐,一边吃鱼,一边满脸期待的看着自己,无奈地说道:“好吧。就当是说个故事给你们解闷了。让我想想啊。我出生那年应该是成化三年,出生地在河套的狼山附近。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五岁以前的情形了。只记得在五岁的有一天早上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处荒野,周围没有人烟。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沿着路一直往南走。走了两天,又饿又困,晕倒了。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屋,旁边有两个人。那两个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和尚疯,道士颠。两个人说在路上遇见了晕倒的我,就顺手救了。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们。疯和尚和颠道士一天到晚辩个不停,从佛经道经、儒家经典、阴阳纵横、风水堪舆,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就没有一个是他们不辩的。他们辩,我就在一旁听。就这么跟了七八年。三个人把大江南北都走遍了。他们两个的衣服都破破烂烂,我也不可能穿什么好衣服。身上披块布能遮风挡雨就已经很不错了。一路上遇到佛寺我就和疯和尚去吃饭住宿,颠道士就在外面带着。遇到道观,我就和颠道士去吃饭住宿,疯和尚在外面待着。
我看多了和尚打坐参禅和道士清修,心里好奇,就跟着模仿。没想到我可以很快进入他们追求的那种静的转态。自然而然的,我也就感受到了炁。一路上见过不少武林人士,也见过他们出手。我就把他们的招式和我自己琢磨的东西混在一起练,慢慢的有了些长进。同行第九年的时候,疯和尚在一座道观门口死了。颠道士把他的尸体丢到了山里,然后对着那座山骂了一天。第二天他就一个人离开了。
我无依无靠,只好乞讨为生。后来也做过煤窑里的苦工,客栈里的伙计,在戏班里跑过龙套,当过麦客,当过长工。直到我遇到了父亲大人。那年我十七岁,干完活去私塾偷听,学着读书写字。我偷听私塾被父亲大人看到了。他看我生活困苦还不忘读书识字,很是感动。于是把我带回家悉心教导,一年后就收养了我,还允许我进宗庙。我家颇有些田地财产,父亲也不要求我科考求取功名。他从前膝下无子,故而对我极为爱护。教我读书,为我迎娶了妻子。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就把家业交给我打理。
我本来不想和江湖扯上关系,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谁承想我二十四岁那年外出办事,路上遇到个身受重伤的少林寺和尚。他临死之前托我把一封信送到少林。我答应了他。去少林的一路上不断有人阻挡,都让我打倒了。好不容易到了少林,把信交了。以为从此江湖上的事就和我没关系了。但实际上我已经卷了进去,没法脱身了。自从以后,我就在江湖上行走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因祸得福,我不断在江湖上挑战高手。到三十五岁时,已经算得上独步江湖了。再后来,就收了这两个徒弟。如今我大半年都在外面跑,偶尔才能回家住一段时间。”
夜幕降临,月光照映着的河水静静流淌着。远处的山林中偶尔传来几声不同寻常的鸟鸣,配合着灌木丛中昆虫发出的声响,共同谱写夜晚的乐章。篝火烧的旺,火苗不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火星三三两两的从火堆窜出,向着夜空中同样散发着光亮的星斗飞奔而去。火光映着每个人脸上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黄色,来柔和他们认真的表情。俞大猷他们三个人听的津津有味,就好像是在听说书先生口中精彩绝伦的传奇故事一样。
“您真是太不容易了。真是想不出您早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听完李良钦的叙述,吴素宁率先说道。
李良钦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这些事算得了什么。我已经足够幸运,有父亲大人愿意收养我。从此衣食无忧。可这世上有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连连衣都穿不上。要说不容易,他们才不容易。有多少次,我亲眼看见几十上百人饿死。而我却无能为力!你们都说我本事大,好像我有多么多么的厉害。可我太无能了。我没办法救那些人,没办法让他们活下去。有这一身本事又怎么样?我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老百姓已经够苦了,但有些人还要让他们活不下去。为了这些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肆意妄为,把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故而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肆意践踏无辜之人性命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我遇到了,我就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我没有能力帮助那些受苦受罪的老百姓,但我可以去阻止那些家伙为非作歹。前些年江西的宁王之乱发生,我赶到阳明先生身边,助他平叛。最后好歹能让江西百姓多少免于战火摧残。”
俞大猷听到宁王之乱,来了精神,赶忙问道:“师父,宁王之乱时您在阳明先生身边,可曾见他用兵?”
“没有,我当时在先生麾下负责对付那些被宁王招募的江湖人士,里面有不少是全性。”李良钦俞大猷面露遗憾,笑着说道:“放心,我会带你去见阳明先生的。到时候,你自己向先生请教。先生对后辈很和蔼的。他见了你,一定喜欢。”
李良钦刚才说的话过于沉重,一时间陆炳和吴素宁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刚才说的有点沉重了。咱们换个话题吧,聊点江湖上的八卦怎么样?”李良钦看陆炳和吴素宁沉默不语,知道是两个人年纪尚小,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所以挑了个话头。
“其实少林那帮大秃瓢吃肉。别看有什么清规戒律。武僧不吃肉,身上没气力,那还怎么打架。”
“不是,不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都是有钱人。一般的江湖游侠没钱,而且武功也不咋地。在江湖上飘几年也就找个什么武馆镖局讨生活去了。”
“早些年有一个龙虎山的小道士被逐出山门了。听说是因为喜欢上了天师的闺女,去找人家求婚,结果被天师当场打飞了。对啊,龙虎山的道士可以结婚生子。也没啥清规戒律。他们修行全凭自己。”
“火德宗确实可以放火,真火啊。这些年我们还找火德宗掌门试过,看看他的火能用多长时间把一锅水烧开。结果烧了半盏茶的时间就烧开了。”
“虽然说这件事不太好,不过这事儿也的确轰动一时。当年号称“偷遍大江两岸”的神偷时展姬在去江南第一大侠的温瑞玄家行窃的时候,撞见了他老婆和人偷情。时展姬就偷了他老婆的肚兜,在上面写了个打油诗,然后把肚兜挂在了他家门口。气的温大侠又是跳江又是投井的,自杀了好几次,都被人救了回来。后来他老婆还和那个情郎私奔了。”
“不是,一个传承多年的门派里既有练内功的,也有炼炁的……”
李良钦说着自己的江湖见闻,不时回答几个吴素宁和陆炳提出的问题。吴素宁和陆炳有时也会因为对方的问题斗几句嘴,俞大猷和李良钦就在旁边看着。四个人其乐融融的围坐在火堆旁叙话,就好像是一家人。
几个人就这么度过了进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第二天刚过午时不久,几人就进了京城。俞大猷先回陆府报平安,李良钦和陆炳带着吴素宁前往吴府。自从进了京,陆炳和吴素宁就保存着一个尴尬的沉默。不再和往常一样斗嘴,也不再同坐在车厢中。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三人赶到了吴府。陆炳下车到门房通报。不一会,就见一个中年人火急火燎的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贵妇人。
“素宁,是你吗?”中年人有些不可置信的对着马车问道。
吴素宁急忙下车,对着中年人深施一礼,说道:“正是侄女。这些时日让叔父担心了。都是素宁的错。”
那贵妇此时赶了过来,一把将吴素宁搂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激动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们素宁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这二人正是吴素宁的叔叔吴鹏和婶母吴王氏。
吴鹏此时到李良钦身边说道:“多谢义士搭救我这苦命的侄女。吴某在此感激不尽了。不知义士可愿赏光,我预备酒席,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同时为义士洗尘。”
此时吴素宁已经同婶母回府。
李良钦看了一眼陆炳,笑着对吴鹏说道:“大人误会了。救了小姐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这小徒儿。来,炳儿,见过大人。”
陆炳上去见礼,平淡地说道:“小子见过吴大人”
吴鹏一开始看到陆炳,直以为这个小孩子是李良钦身边的侍从。又见他虽然体格健硕,脸上却没有多少血色,就不以为意。没想到李良钦竟然说救了自己侄女的就是这个少年,不由得心里十分惊奇。
“老夫失礼了。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没有认出这么一位少年英雄。小兄弟莫怪啊。”吴鹏给李良钦陆炳行了礼,说道。
三人客套了一阵,吴鹏领着二人进了府。在正厅三人按主客位就坐,饮了茶水,李良钦把事情经过简单介绍了一遍。
吴鹏听了,先叫管家来,耳语了几句。随后又和李良钦说了自己这边这些天的情况。原来俞大猷解救的人回京报信后,吴鹏心急如焚,派了袁凯带着人南下救人。可他们不知道位置,只好沿途瞎找。见几天没有消息,吴鹏又派了第二排人南下寻找。又是好几天没有消息。正要派第三批人时,李良钦带着吴素宁回来了。
“先生与令徒一路奔波劳顿,护着我那侄女安然回京,吴某感激不尽。我家出了那等恶奴,实在是叫我羞愧不已。要不是先生及时出手,必然酿成大祸。啊,小兄弟舍命相救的恩情,吴某今生今世都铭记在心。小兄弟少年才俊,不知是何出身?若是想考取功名,吴某一定鼎力相助。”吴鹏丝毫没有什么架子,语气诚恳的和陆炳说道。
陆炳下座恭敬的行了礼,说道:“多谢大人。只是大人好意,请恕在下不能接受了。”
李良钦补充说道:“我这徒弟姓陆,他父亲是锦衣卫。”
吴鹏闻言,神色一变,转瞬恢复了正常。
“令徒莫不是安陆陆家的人?”
“正是。”
吴鹏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暗自庆幸。谁不知道当今天子进京后就把从小在身边的服侍的人都带到了京城。陆家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虽然职位不高,可与天子的关系非同小可。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自己竟然与陆家搭上了关系。自己刚刚进京,在京城无亲无故,就连这个宅子还是前段时间才租下的。自己刚刚为官,正是打点关系的时候。此时与陆家打好关系,日后必有大用。
念及至此,吴鹏热情的招待李良钦师徒二人。特地叫人从京城最好的酒楼里请来了大师傅置办了一桌酒席。各种酒水糕点,更是不计其数。席间吴鹏亲切的和陆炳谈话,更亲自给师徒二人布菜倒酒。李良钦和陆炳对此心知肚明,也做足了场面活。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饭后吴鹏有专门把李良钦陆炳请到书房叙话,期间又叫管家去置办了一份丰厚的礼品送去了陆府。
眼看日已西沉,天色渐暗,李良钦向吴鹏告别:“吴大人,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这孩子受了伤,家里人都挂心。再不回去,家里人该着急了。”
吴鹏赶忙起身,亲自送师徒二人出门。
“先生方才的高论,实在是叫我大开眼界啊。如果先生不嫌弃,还请经常来寒舍一叙。贤侄,日后若想来我这,就随时来。我已经和门房打了招呼,他看到你就会放你进来。我要不在,你就去找我的管家,他可以带着你游玩。”
“多谢大人……”陆炳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吴素宁站在前面的走廊处看着他。此时吴素宁已经梳洗过了,脸上轻施粉黛,头发梳了发髻,别了只步摇。一件淡粉色衣衫,衬得整个人青春秀气。淡黄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整个人都显得那么柔和。配上她身后盛开的一树梨花,仿佛画中人一般。那双饱含感情的眼眸望着陆炳,有些痴了。陆炳见了她,也痴了。他虽然与吴素宁相行一路,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美丽。
“小女子见过叔父,李先生,陆公子。听闻李先生和陆公子要离去,我特地出来送行。还望叔父不要怪罪。”
吴素宁见陆炳在那里发呆,眼中闪过一丝伤感,转过头不去看他了。
陆炳听吴素宁叫自己陆公子,心里不是个滋味,愈发不去看她了。
“怎么会怪罪你。陆公子与你有救命之恩,送送他理所应当。如此,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先生,恕吴某礼数不周了。素宁,代我送先生和公子。”吴鹏笑着说道。
吴素宁送李良钦和陆炳出了府门。李良钦先跑去马车上坐着,专门给他们两个留出叙话的空间。
“我没有食言,把你送回了京城。一路上多有冒犯,你多体谅吧。”
陆炳不知为何,只觉得失落。
“谢谢你。”吴素宁低着头不去看他。
“日后出门多注意,别再被歹人蒙骗了。到时候可不会有第二个我去救你了。”
“那我就等你来救我。”吴素宁小声的说道。
这次陆炳听清了。
陆炳哑然失笑,说道:“我又不是会飞。还能随时随地出现不成?”
吴素宁抬起头,坚定的看着陆炳说道:“你会的。”
陆炳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不由得有些痴了。
“你……我……我回去了,你多多保重。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派人到我家找我吧。离这儿不远的。”
吴素宁嗯了一声,语气有些落寞。
陆炳心里难受,一扭头就走了。
吴素宁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现在,她已经可以凭着背影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陆炳。
当然,陆炳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