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这几个月陪着吴素宁野惯了,一时闲下来也不知道干什么。正巧俞大猷看见管南香一直穿着黑布鞋,觉得太过朴素,想自己给管南香做一双鞋。找了在陆炳母亲身边侍候的婆子学了几手,就开始每天专心致志的做鞋了。让陆炳惊讶的是他师父李良钦居然也会做鞋。李良钦经常给俞大猷一些指导。后来自己手痒,也开始做鞋了。陆炳待在两个人中间,觉得自己很多余。李良钦看他闲着没事干,就打发陆炳出去买鞋底和布料针线。
陆炳买完东西正要回家,突然有一个人迎面走了过来,以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把一张纸条塞在了陆炳手里。陆炳知道这是宫里来消息了,神色如常的回了家把东西交给了师父师兄,然后才回屋打开纸条细看。
只见纸条上写着:黄先生请阁下未时一刻到府详谈。
这是黄锦要自己即刻进宫的信号。
陆炳没有耽搁,和李良钦汇报了自己要出去,就急忙赶往皇宫。
到了东华门,早有小宦官在那里等候,带着他进去。进了紫禁城,一路上陆炳就听满城号哭之声,不由得心下疑惑。宫内若是有贵人薨逝,应该有钟鼓鸣响,禁军宦官也应该身着白衣。怎么今天一路进来,既没有看到有人身着寿衣,来的路上也没有听到钟鼓鸣奏,偏偏宫中一片哀嚎之声呢。眼前这个小黄门只知道低着头在前面带路,从始至终没和自己说几句话。想来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好等见到黄锦再问缘由了。
一路来到太和殿前的广场上,陆炳才看到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黄锦。见到陆炳,黄锦赶紧抓起他的手就要把他带到殿内。陆炳急忙拽住黄锦说道:“公公且慢。陆某违制擅入皇城,已是死罪。若是再闯入禁地,那真的是万劫不复了。请公公明示,究竟是怎么了?”
黄锦已经急得面色通红,满头大汗,急忙说道:“诶呦,我的陆兄弟啊,别再说有的没的了,快随我来。你入皇城,陛下已有旨意,没什么事的。快随我来。”
黄锦拉着陆炳就往太和殿狂奔。一直到太和殿下的玉阶前才停了下来。黄锦拉着陆炳边向上走边说:“今儿个吏部右侍郎何孟春要求贬斥翰林学士张璁桂萼的奏章被陛下留中了。朝会过后这厮就纠结了一大帮官员到左顺门前闹事。陛下几次叫司礼监的人去请他们回去,可这帮家伙越闹越凶。听说那个杨阁老的儿子杨慎还叫嚣着什么“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混账话来。乱糟糟的闹了一上午了。陛下从他们闹开以后就在太和殿里没出来。刚才叫我派人请你过来。你一会进去一定要小心说话,不要再让陛下为难了。到了,你快进去吧。陛下就在里面等着你。”说完,黄锦就带着守在殿门口的几个宦官离开了。
陆炳不敢犹豫,急忙推开殿门进去。一进殿,只见里面阴沉沉。明明是大白天,却是那么的昏暗。殿内窗门紧闭,没有一丝烛火。正中央的龙椅静静地匍匐在地上,龙椅上雕刻的飞龙的眼中闪出渗人的寒光。陆炳环顾四周,终于在大殿的一角找到了嘉靖帝朱厚熜。
此时这位大明朝最高的统治者,富有四海的皇帝正靠在墙角蹲坐着。他还有些稚嫩的脸庞没有什么血色,身体微微颤抖。见到陆炳来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文孚,你来了。”
陆炳看到这位许久不见的童年玩伴这幅模样,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君臣大礼也忘了。只一瞬间,陆炳鼻子一酸,眼泪涌上眼眶,用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速度冲到嘉靖面前跪下,哽咽地说道:“陛下……微臣陆炳参见陛下。陛下,你这是怎么了?究竟是哪个大胆的鼠辈让陛下如此伤心?”
嘉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文孚啊,你我自己不必如此。朕如今虽然贵为天子,可你是朕唯一的朋友。朕不想这唯一的朋友也离朕而去。”
陆炳闻言,感动的泪流满面。
“陛下还能把微臣当做朋友,微臣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陛下大恩于万一。”
嘉靖笑了笑,有些惨然地说道:“文孚啊,想不到你也开始和朕说这种生分的客套话了。自从进了京,朕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知心人了。朝堂上那帮老东西千方百计的想要把朕控制在他们的股掌之中,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成天拿那些没屁用的大道理压朕。宫里这帮太监看着还算听话,可永远都是那副唯唯诺诺的德行。至于他们背后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朕更是一清二楚。有多少人和前朝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臣勾勾搭搭,把朕的消息传出去,以为朕不知道吗?除了王府带出来的那几个老人,朕一个人也信不过。好啊,他们要给朕找茬,那朕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好不容易赶跑一个杨阁老,结果现在他的儿子又来带头闹事。不让朕把先皇灵位请入宗庙,让朕认武宗为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他们想什么,朕还不知道。无非是想让武宗朝那几个老家伙继续掌权,让那些文官清流们说了算。这帮家伙,从朕进京时就给朕使绊子。朕不计较。他们还来劲了。今年太后千秋节,太后已有旨意,让命妇不必入贺。结果那个马鸣衡上书说这件事朕做错了。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你刚刚也听到了吧。何孟春和杨慎带着一帮大臣在左顺门前哭闹,要朕罢黜张璁桂萼。笑话,五六月张璁桂萼进京时,杨慎就暗中串联,想要带人打死他们。要不是武定侯郭勋出手相助,朕都差点见不到他们二人了。文孚啊,这就是朕的大臣们,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
陆炳听嘉靖说,心中已经明白此时最高权力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文臣们像潮水一样,三年来一波接一波的向嘉靖攻来,都被他一一化解。如今这场闹剧,就是文官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但只有赢了,嘉靖就会彻底获得至高无上的皇权。于是他收敛起悲伤的情绪,恭敬地给嘉靖行礼,说道:“陛下是天子,是我大明朝唯一的天。陛下想做什么,没有人可以阻止陛下。”
嘉靖颓然地说道:“朕是天子。可朕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你也看到了,外面那帮大臣不会放过朕的。”
“难道陛下只靠文臣就能让我大明万世无忧吗?”陆炳低着头,掩盖了眼中锐利的锋芒。
嘉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一扫此前的阴霾,“文孚,这话不能乱说的。”
“陛下,微臣家自太祖时便世代是锦衣卫。微臣所说的,也只是作为一个锦衣卫后人的肺腑之言。”
嘉靖站起走到放置龙椅平台的台阶上坐下,陆炳紧随其后,恭敬站在他身边。
“武人率真直言,朕倒是觉得比孔孟礼法来的顺耳。只是,文孚,本朝虽有廷杖的先例,但一次打这么多大臣,可以还是闻所未闻。朕若是违了祖制,只怕叫天下臣民寒心啊。”嘉靖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陆炳,眼中的寒光仿佛一把利剑。这样的眼光出自这样一个少年眼中,让人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陛下,我太祖高皇帝为清除贪腐,也曾颁发过《大诰》。锦衣卫,不正是为此设立的吗?为陛下解忧,正是我等天职。”陆炳故作平淡地说道。
“太祖雷霆手段,朕安能企及。”
“太祖废丞相,置六阁,创五军都督府,不正是为子孙万世基业考虑。”
“单凭你妄议朝政,朕现在就能把你下三司治罪。””
“微臣屡受天恩,为陛下排忧解难是微臣职责所在。”
“朕看你是乱言祸国吧。”
“我堂堂大明,岂能因微臣几句言语就动乱呢。史家所谓乱言祸国,不过是为自己开脱。他们无能,就怪那些为君分忧的人。他们只会顾及他们自己的名声。更何况,微臣只是说几句话,是否采纳,全在陛下。”
“以道御言,无不动听。文孚,你有一个好师父,把你教的不错。”
“多谢陛下褒奖。”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黄锦,进来。”天子收拾心情,重新坐上了他至高无上的宝座。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黄锦打开了。
“陛下,您欢喜依旧了?文孚兄,黄锦在这给你行大礼了。多谢,多谢,谢谢你让陛下不再忧愁了。”黄锦看到龙椅上恢复常态的嘉靖,喜不自胜,居然给陆炳这个不入流的锦衣卫舍人叩了几个头。
陆炳赶紧上去扶起。
“行了,别在这显眼了。你去,把锦衣卫和东厂的那几个领头的叫过来。然后去司礼监传旨,让他们全都待在原地,哪里也不许去。如果有妄动者,锦衣卫东厂即刻将其拿下。哦,对了,你把陆炳送出宫,不要让前朝的那些人看到。懂吗?”
嘉靖已然胸有成竹。
“奴婢明白了。请主子放心,奴婢一定尽快办妥,绝不让外面的人损伤主子半分。”黄锦憨厚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杀意。
嘉靖故作无辜的看着黄锦与陆炳,说道:“朕什么时候说了要对付外面的人?黄锦,话不能乱说。文孚还在这呢。”
黄锦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哦了一声,然后轻轻打了自己两巴掌,颇为自责地说道:“是是是,是奴婢胡言乱语了。奴婢这就去把文孚兄送出宫。请主子少待,奴婢去去就回。”
陆炳此时反而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道:“黄公公不必着急。看这天色尚早,离午时尚有一段距离,不如我与黄公公一起陪陛下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
黄锦不知道陆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看向嘉靖,等待他的指令。
嘉靖会心一笑,说道:“黄锦啊,你虽然虚长文孚几岁,可这脑子却不如文孚好用啊。要是平日里是文孚陪在我身边,比你有用多了。文孚,你给黄锦说说,你为什么说要等等。”
黄锦故意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向陆炳行礼,说道:“请文孚兄赐教。”
陆炳赶忙把黄锦扶起,说道:“不敢,不敢,折煞陆炳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首先此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消息肯定是压不住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推波助澜,把事情闹得更大呢。外面的大臣越着急,我们就越有优势。此事让天下人知道,天下人只会觉得是大臣咄咄逼人,陛下被恶臣欺压。如此一来,天下人心就在陛下,而不是那些虚名遍天下的大臣。第二,陛下可以借此试探地方官员的心思,看看有多少人是站在朝臣一边,有多少人是站在陛下一边。如此,日后就可借此清除掉朝臣在地方上的势力。第三,就是要耗着他们,让他们精力衰退。此时离午时已经不远,外面阳光正是毒辣的时候。兵法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一些人熬不住自己离开后,陛下要对付的人自然也就少了,要收拾他们自然也就更简单了。”
一番话听得黄锦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从小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半大小子,居然能有如此心计。陛下如此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
嘉靖听完,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看来那位赵先生给你的兵法你已经仔细研读过了,很好。只可惜这位赵先生一心隐居避世,不肯入朝为官。要不然朕一定要重用他。真是大才啊。文孚,你师父是一位江湖高人,在天下人脉之广,据说无人企及。你一定要好好跟着他学习。此次你们外出,就是你师父要把他的人脉介绍给你。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吧。过几年你弱冠,就可以入朝为朕臂助了。朕等着那一天呢。听说你师兄剑术高超,当今天下鲜有敌手了?你要多向他学,成为执剑之人。”
嘉靖对于陆炳的事,知道的比陆炳自己还详细。
陆炳对此并不意外。
他只是淡然说道:“微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待微臣弱冠之时,必会成为陛下手上最锋利的剑,为陛下分忧。”
“好,朕等着你成为朕手中最锋利的剑。”
陆炳心里清楚,谁才应该是执剑人。
嘉靖心里明白,什么人可以成为他的剑,什么人可以为他执剑。
午时钟声响起时,陆炳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正要进门,突然瞥见东墙下好像躺着个人。陆炳赶忙过去看个究竟。走到跟前,才发现是李良钦侧着身子在地上睡。
陆炳见状,赶忙把李良钦扶起来摇醒。
“师父,您怎么跑这睡了?这地上多凉啊,万一着凉生病怎么办啊?快起来,快起来。”
李良钦被陆炳摇醒,坐在地上缓了一会揉了揉眼睛,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啊?哦。我看今天天色不错,就在院墙上睡着了。睡着睡着掉了下来,懒得起来,就接着睡了。”
陆炳把李良钦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土,问道:“您没事吧?没摔坏吧?”
李良钦打了几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身子,说道:“能有啥事。就这矮墙,台阶都比它高。能把我摔成啥?”
陆炳看了看自家两人高的院墙,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突然李良钦像是听到了什么,往前走了两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晌,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怎么听到有一群人在嚎啊?听这动静,像是皇城那个方向传出来的。”
陆炳惊讶地问道:“那么远您都听得到?”
李良钦不以为意地说道:“只要我愿意,方圆几十里的动静我都听得到。只不过实在是太吵,平常不去听罢了。”
“师父,您到底是人还是神仙啊?”
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陆炳,李良钦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我不是人还能是什么?你这就是单纯见识太少了。有一派异人是专门修练自己的听力的。练到大成,方圆百里的声音,只要他们想,都可以听到。我这本事,还是和他们学的。”
“可您不是说自己没有师父吗?”
“学百家艺,当然算是没有师父。”
“那这本事您能教给我吗?”
“你以为把你带出去是干嘛?就是要教你。不只是这个,只要是能教你的,我都会倾囊相授。京城人多眼杂,教你们实在是不方便。更何况很多东西都需要你们去体悟。待着家里学,可体悟不了。”
师徒二人边走边说,回了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