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刚到西雅图。
这里总是阴雨,不似A城。
不过无碍,因为我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同住的Jaes大叔总是对我说:“萧,你真该出门来看看,看看这里有多美。”
美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会美呢?
有一天,Jaes又跑来告诉我,树丛里的蓝莓结了果。
蓝莓吗?你应该喜欢吃的吧,你好像总是很喜欢各种各样的果子。
那一天,我出去摘了好多。
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在想,我一直在等。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出国的消息了吧?
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来问我呢?
你有没有一点点难过?
大毛告诉我,你们开学了,你的状态并不好。
你有新同桌了吗?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想念我?
你对我很好,但你好像对所有人都很好,
对你来说,我究竟有没有一点不一样?
和我说话的时候你总会笑,但你总是不看我,
我不知道你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我。
那天我去你家楼下,你又逃跑了,
你总是逃跑。
你害怕我吗?你讨厌我吗?
我不够好吗?是我哪里不够好呢?
如果我斯文一点,你是不是会喜欢我?
如果我努力一点,你是不是会看到我?
西雅图的雨好像下不完,那些云团总也散不去。
我像是一颗麦子,被扔进了潮湿的酒桶里,在黑暗中不断遭受挤压、发酵,膨胀成气体,几欲爆炸。
后来,大毛总是会来告诉我你的近况。
我知道你回到了年级前十的位置,我知道你成为了学生代表,我知道你考上了一中……
我知道你们拍了毕业照,照片里你笑得很好看。
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终于,我决定离开西雅图。
我去了加州,那里有热烈的阳光。
我租过一间高层上的公寓,远远地,可以望见太平洋,i.c
可以吹到来自太平洋那端的风。
白天,我竟然也学会了流连教室和图书馆;课后,我只埋头在电竞训练室。
好像更忙一点,日子就更好过一点。
那三年,我用尽了全力。
后来,我进了UCLA学计算机,我组了UCLA≈加州理工电竞联队。
两年后,我们终于拿到了全美冠军。
夺冠的那一刻,
彩带漫天、欢呼鼎沸、鼓点欲聋……
老教练激动得流泪。
不断有人和我击掌拥抱,
人群中总有人呼喊着我的名字:“萧!”“萧!”“萧!”……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这一天的晚上,我们在附近的韩国城彻夜狂欢,
我很尽兴,喝了很多酒。
我有些醉了,我踉踉跄跄地在狂欢的场子里晃,
我想找些什么,左左右右地确认每一个人的脸,
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都不是你。
忽然有人柔柔地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回头对上她的眼,
那一刻,满场的嘈杂在我的脑子里被消了音,
因为那双眼睛,像极了你。
我好像看到“你”在对我笑,
于是我失了魂地跟着“你”走。
直到沙滩边,陆风吹着大棕榈树的叶子,发出沙沙声。
我这时才清醒,
她是染着红发的华裔,穿着夏威夷款式的裙子。
她不是你,
她是JENNIE。
就是这一天,我认识了她。
从那一天起,JENNIE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餐厅里有她,图书馆有她,公寓楼下也有她……她是故意的。
她甚至辞掉了在韩国城餐馆里的那份兼职。
她总是来找我。
她喜欢我,
她说过很多次。
我说:“不行JENNIE,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JENNIE却说:“可是,萧,你总是一个人,人人都知道你并没有在恋爱。”
她又问道:“你喜欢的女孩真的也喜欢你吗?”
我想证明,却说不出一句话。
JENNIE却知道答案:“她的眼光可真不如我!”
JENNIE又开始重复那句她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萧,那就和我恋爱吧,你需要一场恋爱!”
我还是摇摇头。
JENNIE还是不放弃。
她和你有很多不一样。
她是华人在美的第三代,从小在加州长大,家境优渥,性格像加州的阳光一样热烈又奔放。
有她的地方总是热闹,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烦恼。
联队即将出发去欧洲参赛,
临行前,照旧选在韩国城践行。
还是那一家店,
JENNIE却不在。
我听见后门传来隐隐的哭声,
我循声而去,
是JENNIE。
她蹲在餐厅背后的暗道里,蜷着身体。
这里深夜并不安全,所以我走了过去,蹲在她的对面,无言。
她抬头看我,她在哭,
用那双像极了你的眼睛在哭,
我看不得这双眼睛流泪,
更何况这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我,
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我怕我会深陷,
然后万劫不复。
JENNIE却固执地盯着我发问:“你还会再回来加州吗?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我实话实说:“如果夺冠那就会常驻欧洲。”
JENNIE面露难色:“我有点希望你输,但我又希望你赢,因为你会开心。”
她猛地抱住了我的胳膊,传来热热的温度,
那双眼睛又撞进了我的眼里,
这次我没能逃脱。
我看到了这双泪眼里我的倒影,听见它在诉说:“为什么我不可以呢?萧,你忘了她吧。”
萧,你忘了她吧……
萧,你忘了她吧……
萧,你忘了她吧。
这声音进了我的心,
我开始动摇,也或许早已动摇。
终于,
我闭上了眼,
我听见我自己说了一声:“好。”
我吻上了她的唇。
今晚我没有喝酒,我没有醉,我知道她是JENNIE。
JENNIE显然有些惊愕,但很快反应过来,
她的双手马上环住了我的脖子,
她从来不会逃跑,
我们在闷热潮湿的暗道里紧贴纠缠。
那个黑暗的酒桶好像被打开了一个透气的口子,
因为JENNIE,我得以逃脱毁灭。
我从心底感谢她的出现。
后来,我们得了亚军。
JENNIE特地飞来安慰了我好几天,
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开心的,
因为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加州。
这次,我的生活终于染上了加州的色彩。
我才发现原来我这样喜欢沙滩、棒球、远足和公路。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JENNIE,
于是我总是想加倍地对她好,
尽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有一天的夕阳很好,我们在加州的海滩边,面对着太平洋,
她靠在我的颈窝,对我说:“萧,我想去中国看看,我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
我毫无准备,因为我已经很久不去想起从前。
我望着深蓝无底的汪洋,久久没有说话。
来自太平洋的海浪不断爬上沙滩,留下痕迹,又退去,周而复始……
我心底的密箱好像被启封。
JENNIE疑惑我的沉默,她抬起头:“萧?”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望着望不到的对岸,踌躇许久还是答应了她:“好。”
A城,我要回来了。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沉沉睡着,
我好像梦见了A城,我好像梦见了你,
但我看不清你的脸,只看清了你的眼睛,含着泪。
我想要辨认你为什么哭,
可是这双眼睛却霎时幻化进了JENNIE的脸,
JENNIE也在流泪。
我猛地惊醒。
一旁的JENNIE从小毛毯里钻出来,
我急急地转头去确认,
万幸,她在笑。
JENNIE笑嘻嘻地把我的手机举到我面前,示意我快看。
原来她在等我醒来的时候,把我的手机屏保设成了我们两人的合照,
我心里一跳,我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摩挲着照片许久,既然她喜欢,那就随她吧。
一晃八年,A城如旧,晚桂飘香。
我没有带JENNIE回家,而是在新区租了一个小两居。
因为这里的气息太过熟悉,
原来我竟然也学会了逃避。
只是我没想到重逢还是来得这样快。
陶聪是我的小外甥,
他对电竞的热爱和天赋让我萌生了在国内组队的想法。
因为才租不久的场地需要改装电路,
那天我带着刚放学的他去了就近的网吧。
竟然,就是这样巧。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没有怀疑。
因为你的样子曾经在我心里被描摹过太多遍。
已别八年,你长高了好些,消瘦了好些,软软的中长发披在肩上,微微地卷着,
一如我料想中的那样清丽、温婉,
你还是你。
只是这次你的视线锁定我好久,你好像是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我。
我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缺和你对视的底气。
“陈盼之”我努力把这三个字发得风淡云轻,
可是天知道我心底被压制许久的密箱已经在震动发作。
登上送陶聪回家的出租车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车窗,我需要吹风来帮助我冷静。
否则我一定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我与你同行。
后来,我们并肩在熟悉的街道上。琇書蛧
你还没有搬家,
我竟然还记得去往你家的路。
言语间触及往事。
一幕幕曾经的我,一幢幢与你有关的事,历历在目。
我听出了你声音里的哽咽,
但是你不知道我的声带其实也一样艰涩。
还是在你家楼下,上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同一个地点,同样的两个人,
回忆太汹涌,我差点沉沦。
是JENNIE的电话,把我拉回了八年后的今天,
我陡然清醒。
你看到了,我和她的合照。
你抬头看我的那一眼,我看出了震惊,还有那些浓重的,是失落吗?
原来你也会为我失落。
然后,
你果然又逃跑了。
我以为我会在你面前躲藏、心虚,
但是我发现我没有,
我反而期待你的反应,
我也确实得到了我期待的反应,
但我却并没有得到我同样期待的快意。
我接起电话,听到JENNIE的声音,
我被扑面而来的歉疚占据。
我整个人好像被撕扯成两半,
原来我尝试了这么久,还是无法对JENNIE全心全意。
是我耽误了JENNIE。
我只想要倾我所有地补偿她。
我问她想吃什么,
JENNIE说中国有好多好吃的,她都想吃。
于是那天,我从大排档的街头买到街尾,
打包了所有招牌,拎着满满当当的十袋。
JENNIE打开门来迎接我的时候满脸的惊喜。
我笑着给她介绍每种食物的吃法和做法,一只一只地给她剥小龙虾。
她捧脸看着正在剥虾的我,说:“萧,你对我真好。”
我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我只在心里回答:“不好,我对你一点都不好,远远不好。”
我不停地帮JENNIE剥虾、剔鱼肉、拆腿骨……
好像每做一点,我内心的歉疚就少一点,
但是并没有,因为我欠JENNIE的实在太多。
JENNIE突然叫停,来到我面前,帮我脱下一次性手套,说:“萧,吻我。”
我没有动作,我清晰地知道我在逃避。
JENNIE却催促般地勾住了我的脖子,
我看见她的目光坚定,
我依言贴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太过汹涌激烈,我好像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她在着急地确定着什么,我好像也在着急地确定着什么,
我们好像两只被绑在一起的困兽。
JENNIE忽然停下,又说:“萧,看着我,吻我。”
我还是闭眼、靠近,
JENNIE却将我推开了一掌的距离,
但我们还是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JENNIE再次开口,这次却带着苦涩:“萧,你知道吗,你从不在亲密的时候看我。”
我不敢面对她眼里的谴责,她知道,她早就察觉了。
除了“对不起”,我说不出其他话。
“萧,你遇到她了吗?她是叫pan吗?”
我震惊地望她,她如何会知道你的名字?
JENNIE苦笑:“你在回国的飞机上喊了这个字。”
是盼字,盼尔惟安的盼,陈盼之的盼。
八年来,我在心里造了座城,我以为坚固不摧。
然而此刻JENNIE这一句轻轻的揭穿,就使这座城的地基全部崩塌。
JENNIE说:“萧,你去找她吧,我输了。”
我说:“不,是我输了。”
我输给了你。
两天后,我送JENNIE去机场,她回去加州。
我却没敢去找你,
因为我觉得我背负了罪恶,
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们中任何一个。
我还是住在新区的那个小两居,
就像当初在西雅图那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里,
我在惩罚我自己。
我有时会忍不住去你家附近走走。
那里有熟悉的、和你有关的气息,让我成瘾。
我既期待遇见你,但又害怕遇见你。
那天在超市,你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我面前。
可是我满脸的胡茬,
你满脸的震惊,或许还有失望。
我不该来,我早该知道的。
我逃跑了,像从前的你一样。
一躲又是两年。
两年间,我曾无数次在你家楼下彻夜饮酒,却再也不敢站在你面前。
转眼,陶聪已经上高三了,但不准备参加高考,他要走我当初的路。
我去他家帮他准备。
我看到他书桌上有一盒粉色的糖,
他见我端详,便说:“这是我们陈老师的喜糖,她订婚了,陈老师你见过的。”
订婚了?
“订婚”,这两个字好像是利刃,扎向我。
我攥着糖盒,难以置信,直直地向你家楼下走去。
这条路,我走过太多遍了。
站在你窗户下的的灌木丛边,我从白天守到夜幕。
终于,借着街灯,我看见了你,还有他,手牵着手。
仿佛是觉得十指相扣还不够亲密,你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胳膊上,
你们边走边笑着说话。
你们忽然停下,他弯腰凑近你耳语了几句。
我隐约看见你羞红了脸。
然后你跳上了他的背,
他双手托着你的腿,背着你进了楼。
你们笑得很幸福。
幸福得我不敢打扰。
我看见你房间的窗户亮起了暖暖的灯,
透光的窗帘映着你们两人相拥的身影。
手里的糖盒因为攥得太久,在我手心里刻下了痕迹。
我拆开一颗,喂进嘴里,甜得我的喉咙发涩。琇書網
陈盼之,我吃到你的喜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