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帝国历2324年9月。
新学年的第一天总是很糟糕。
伊登推开眼前的柜门，惦着脚蹬掉鞋子。当他的身体全部钻进黑暗中后，他摸索着拉合柜木。
清幽甘甜的木香味包裹了他的鼻腔。柔软舒适的靠垫承接了他的脊背。同时还有一只温热的手臂，挨蹭在他的身边。
伊登张开手，用掌心覆盖上去。
“……小伊。”
“嗨，赛斯。”伊登打了招呼，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在柜子里靠得更舒服一些。
之后两只小虫崽都没有说话。
“穆罗尼亚学院的第一天怎么样？有没有眼熟的虫？”
伊登的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他转向身边的黑发小虫崽，同时轻捏着对方的手背。
“……我不知道。”赛斯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我不敢看他们。”
“明明练习了很久，到我时……还是……”
“他们……都在笑……不、不敢……抬、抬头……”i.c
“自我介绍真的很蠢。”伊登心有戚戚焉，“更蠢的是，我明明这样想，但是站起来后紧张到也只说了名字。
“其实介绍了也没虫记得住吧。”
“……是……是吗？”
“你不相信我？”
“……相信。”
“那就没事了。好啦，此事过去，结束了！赛斯，《追击警长》出最新话了，现在看？”
“……嗯。”
“我去拿点零食和饮料。我要橘子汽水，你也试试这个？”
“好。”……
帝国历2325年9月。
新学年的第一天总是很糟糕。
和好朋友分到一个班？划掉糟糕，填上良好。
伊登坐在座位上，正在和前排的赛斯聊天。他们座位号相连。两只虫都很开心。
这种轻松的心情随着上课铃声的打响和自我介绍环节的开始而急剧消失。
赛斯脑袋都快低到桌子下了。伊登同样。不过他的反应是坐得更直、下巴微抬，仿佛整只虫都冻住了。
礼仪老师是这样教的。伊登默念动作要点，手指抓紧裤腿，违抗着想要躲进桌子下的本能。
一只又一只。赛斯前面的雌虫口才不错。他讲了个笑话，连老师都笑了。如此热情的氛围里，众虫将目光转到了后面的黑发雌虫身上。
赛斯久久不动。笑声渐渐消失。伊登咽了口唾沫，拿起电子笔，戳了戳对方的背：“赛斯。到你了。”
裹在宽大外套里的少年猛地跳起，仿佛一只摇摇晃晃的大鸭子。左摇右晃中，便携平板和桌上水杯掉到地板上。水从没扣紧的杯中流出。
“我、我、我是赛、赛、赛……斯、斯、斯……”
鸭子成了鸭雕塑。雌虫低着脑袋。很长的时间内，大家只能听到这几个音节。
学生们面面相觑，然后交投接耳、低声议论。很快，总会出现的嘲讽紧跟而至：
“穆罗尼亚什么时候也招结巴了？”
“斯斯斯斯斯斯什么啊哈哈哈，宇宙的主宰，我不是在养老院吧！”
“喂小子，你真的没有什么病吗？”
“刺啦”一声，伊登推开椅子起身，站到了赛斯旁边。
“他叫赛斯·桑恩。我是伊登·洛奥斯特。我们是好朋友。”
笑声止住了。伊登涨红着脸，他原本准备了一份还不赖的自我介绍。但他现在脑中只有这三个句子。……
帝国历2326年9月。
“戏剧社、合唱团、田径队……”
“电影研究社、校报编辑、神秘学追踪……”
“唔，看着都挺有趣的。赛斯你想去哪一个，我们一起。”
“赛斯？赛斯？”
伊登侧过脑袋。赛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海报。伊登笑了：“游泳？我们现在去看看？”
“我不会。”
“我也不会。唔，上面也没有写限制条件。或者你想去电影研究社？”
“…去体育馆。”
他们一起加入了中学部的游泳队。半年后，赛斯退社。
一年后，伊登代表学院中学部参加校际联赛。……
帝国历2327年7月。
“你在干什么？”
“……拍照。”赛斯从镜头前移开脑袋，接过伊登递来的橘子汽水，“雌父送的礼物。说我可以试着发展点兴趣爱好。”
“拍的不错诶。”伊登靠过来，在显示屏里一张张翻看，“呃？怎么还有我？你什么时候偷拍的哦？”
“……”赛斯僵住了。
“啊我没生气。”伊登笑道，“我就在这，给你练手，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现在拍吗？”他歪头眨眼。
三个月后，伊登在赛斯指导下开始学着摄影。
一年后，赛斯拿了学院的摄影大赛一等奖。同月，赛斯将相机收进了储物盒。……
赛斯也许知道、也许又不知道的事：
伊登真的很讨厌自我介绍。学期初的、小组讨论上的、社团活动里的，无一例外。他能越来越熟练的应付这个环节，是因为他想，只要他包揽这个难题，他的好友便只需要点头和微笑。
伊登厌恶出风头。他主动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是因为这样赛斯就不用提心吊胆。团体活动中，他主动站出来是类似的原因。虫群的目光堪比死亡射线。但他如果沉默着缩进角落，赛斯就会被那些讨厌鬼缠上。
成为比较受欢迎的学生的唯一好处：当他说赛斯是他朋友，哪怕他们不在一个班，也没虫会去明着欺负对方。
伊登其实不喜欢游泳。他喜欢水。但几乎赤身裸体的被围观你还不能拒绝？没有比这更糟的处境了。但赛斯每次看他比赛都很专注。他笑得超开心的。
比起摄影，伊登更喜欢看书。顺便说一下，他觉得赛斯画画很厉害。这种天赋也许是相通的。因为赛斯拍的照片十分动人。那些蕴藏在画面里的东西让他也想试试。
当然，更重要是他喜欢听赛斯滔滔不绝聊摄影相关的话题。那张脸会充满光彩，眼睛都在发光。
现在，伊登很后悔有些话他从未开口，有些东西他说的不够早，而有些事情他很少解释。
他漂浮在水面上。整只虫也跟着轻盈。碧蓝的水波在天花板上反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光。他眯着眼，仿佛是被光线刺痛了。
有虫游了过来。微光在他的腹肌间打出明显的阴影。是诺里斯。他蹙着眉盯着伊登：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又不戴泳镜下水了？”
伊登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片段接着空白。空白接着片段。中间是不断浮出脑海的记忆。
所有的画面都是赛斯。赛斯。赛斯。
下一个片段是几个细节：他蹬住跳板时脚掌底的湿滑；哨声响起的尖锐刺耳；他跃进池水时场边的惊叹欢呼；他伸出手指触壁的漠然。
他吸气，泅水游往更深处。喧嚣声远去。水漫过他光裸的皮肤。好舒服。
他挥动手臂，拨动水波。在耗尽氧气的前一秒，浮出水面。
“洛奥斯特，恭喜你。又破了个虫最好纪录！”
教练满脸欣喜迎过来：“我知道你在忙着升学。但你真的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
“我们今年有几只很好的新生，都很有实力。上个星期刚过了初选……我们一起……”
伊登扯下泳帽，向淋浴区走去。
换完衣服他在更衣室坐了很久。学生全都走光了。诺里斯久等不住，进来找他：
“伊登，你脸色好差。不行的话我们明天再讨论那篇论文……”
伊登摇头。他起身关好柜子：“去‘船屋"吧。不想去图书馆了。”
“发生什么事了？”诺里斯楞了一下，“伊登，你可以告诉我。”他的神情严肃起来。
船屋是学校里提供晚餐的咖啡店。但是相比其他几家，他们去的很少。因为卢锡安说那里的食物尝起来像合成制品。
“没什么。”伊登虚弱地笑了笑，“只是想换个环境。”
诺里斯正要追问，突然轰的从门外涌进一大批雄虫。是下一节上游泳课的雄虫。
他们明显正在热议着什么，每只虫一边看着自己的终端，一边发出哇喔哇哇哦的夸张惊叹。
当他们看到更衣室里的伊登和诺里斯时，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但已经晚了。每只虫都对自己的名字很敏感。对伊登而言，洛奥斯特加上桑恩，就是最高级的敏感词。
伊登直直冲了出去。诺里斯追在后面。走廊里到处都是虫。诺里斯跟得很艰难。
滴滴几声，伊登的终端响了起来。滴滴滴滴，是诺里斯的。滴滴滴滴滴滴，其他虫的终端。
诺里斯低头滑开。下一瞬，他脸色大变。手指快速滑动，几秒内已看完了这组推送来的信息。
这是一组照片。大概有十来张。每张都是火辣劲爆的露点性|爱照。各种背景、各种姿势。但这不是学生们齐齐屏息原因。
整栋体育馆在短短几分钟内陷入狂热兴奋震惊愤怒，是因为这些照片里那两只虫。
是伊登和赛斯。不算高明的合成技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但因为冲击性太过强烈。一时半会没虫去质疑真假和来源。
“……我就说嘛，赛斯·桑恩怎么可能放过洛奥斯特？他们肯定早搞到一起了。”
“对对对。因为知道自己姿色不行，所以就在内容上出奇制胜。你们看看，啧，不得不说声这方面他确实玩得开。”
“亏我之前还挺迷洛奥斯特。我一直觉得他和别的雄虫不一样，现在看来不过是会装罢了。”
“‘双面虫"嘛。哈哈哈哈有些虫就是这样啦。”
体育馆一瞬间飞满了嗡嗡作响的黄蜂。在诺里斯视野里，金发少年不管不顾、目标明确地向某个地方奔去。
“伊登！”
“伊登！”
“你冷静一下！”
诺里斯心惊肉跳。同为雄虫，又是朝夕相处的朋友，诺里斯对伊登正在快速向外铺展的精神力十分敏感。他在找着什么。带着一股强烈的毁灭、撕裂的冲动。
不管那是什么，诺里斯很清楚都不会是他想看到的。
终于，金发少年脚步慢了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一楼。一群虫正笑着朝里面走来。当中的是正洋洋得意讲着什么的希金斯。
糟……糟糕！
楼梯上的诺里斯被上楼的雌虫卡在角落。更要命的是，他们忽然全都不动了。雌虫结实的体格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哐啷”“哐啷”几声。金属撞击。有虫摔倒。
“是洛奥斯特！”
“他疯了吗？！发生了什么？”
“看你终端，蠢货。大爆料！”
“嗷嗷嗷嗷打啊继续打啊！”
“希金斯给点力啊别光挨揍！”
一阵惊呼。一片混乱。地面开始颤抖。玻璃嗡嗡作响。
诺里斯咬牙。他在拥挤的虫群里爬上阑干，从二楼一跃而下。
“啊哈，生气了？不装完美先生了？”希金斯被按在玻璃窗上，满脸鲜血，“打呗。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你那只狗被虫艹的恶心样。”
“伊登——！”
诺里斯冲进虫群，试图阻拦已经发狂的金发少年。
伊登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不知道那些声音在说什么。他只听到血液在耳里突突冲刺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伊登的视线一片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前进。他只是要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第一只收到这些图片，并满怀恶意地将其推送到每个学生终端的虫。琇書網
他找到了。希金斯。在一次次挑衅、污蔑、伤害他最珍贵的宝物后，他居然可以笑得那么畅快舒心。
胆汁的味道涌入伊登的喉头。他的身体陷入了某种自动程式。他闻到了血，听到了尖叫，四周的景物开始摇晃。
摇晃的是他自己吧。虚弱的，无力的，可悲的他自己。伊登感觉自己快要昏倒了。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这一次，伊登确定是地面在晃动。
两只坚定有力的手抓住他的上臂：“嘿，小伊，小伊，你还好吗？”
这个声音有着温暖的力量，驱散了那些在他眼前漂浮的黑暗。他看到了赛斯。
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