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的前半段，他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冷与黑暗。
梦的后半段，是一场满是痛楚忍耐的逃亡与搏斗。
梦的最后最后，他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跌进一处暖热舒适的所在。
他放任自己沉浸，永远都不想离开。
伊登慢慢地从黑暗中苏醒。逐渐回归的意识告诉他，那个所在消失了。
紧接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里迅速闪过。
他完全醒了。
伊登撑着身子坐起。
一阵强烈的晕眩猛地袭来，让他再次跌回柔软的床铺。
身体的乏力在他的脊背上引起一阵强烈恐慌。他急切地睁大眼，扫视四周的环境。
混沌的视野渐渐清晰。
米黄色的墙壁、清新的绿植、飘动的窗帘……
他紧揪的心落了下来。
不是那间囚室。
他回来了。
回到了正常的文明法制社会……
困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这一次，少年进入了无梦的睡眠。隐约之中，他感觉自己被虫推着在各种房间进进出出
冰凉的金属管、刺耳的提示音、微苦温热滑进喉咙的水……
“……还没醒？”
一个低沉冷冽的嗓音。同时在他心底唤起畏惧和想要靠近的崇敬。
伊登很熟悉。
“精神力消耗太大。不用太担心，劳埃德。”尾音习惯性的上扬，带着撒娇般的亲昵甜蜜。
“让他再睡一会……”
一只微凉的手插|进他的发丝间，极尽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头皮。
与此同时，浓郁的花香填满他的每个毛孔。
他的筋膜和肌肉，向外愉悦地舒展、放松。
伊登太熟悉了。
安心静谧的感觉让他眼眶发烫。
“雌父……”
“雄父……”
他低低地唤道，迷茫地睁开眼，凝视着视野里两张关切忧虑的脸。
金发蓝眸的俊美雄虫。银发绿眸的英武雌虫。
现任的洛奥斯特大公。公爵的雌君克雷夫元帅。
前者扶着他的背，小心翼翼地在后面垫上过分宽大的软垫。
后者不发一言地将吸管放进水杯，递到他的唇边。
伊登这才感觉到嗓子干涩得再挤不出声音。
他急急低头，含住吸管。
几分钟后，伊登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但他只说了两句，就被他的雄父夏恩示意消声。
一碗冒着热气的素粥出现在他面前。
肠胃适时地发出惊天动地的鸣叫。
伊登脸上一红，正要接过来时，劳埃德和夏恩互换了位置。
身着军装的雌虫在床前椅子上坐下。
他用勺子搅动了几下，舀出半满的粥粒，送到伊登嘴边。
“雌父……我、我自己……可……”
灰绿色的长眸朝他轻扫而来，满是不容拒绝的威严。
伊登怂了。只能乖乖地接受这种自一岁以后就没出现过的喂食。
暖暖的食物下肚。很快，不仅胃部，就连指尖和脚尖也泛出了暖意。
伊登从眼睫下偷偷打量这只雌虫。
他的雌父一向寡言。气息又冷又沉。不管走到哪里，光凭压制场就能吓到一片。
作为他的虫崽，伊登当然没有其他虫那样害怕。
可半年多没有见面，猛地离得这样近，又被对方如此喂食，伊登小心脏还是有点不堪负荷。
毕竟这一向是他雄父的专属特权。
说到雄父……
伊登目光移向雌虫的腹部，脸色唰的一变。
“雌父，您的预产期……我记得就在六月底……”
“这个时候进行跃迁航行，对您会——唔！”
最后一勺粥正正塞进伊登张开的嘴里。
少年反射性地吞咽。
后面的话随之再次滚下了肚。
“小伊，你也是我的虫崽。”
雌虫将碗放下，抬眼看向金发少年。
“你不用总这么懂事……”
“都这种时候了，你可以让自己撒撒娇的……”
劳埃德强壮的手臂抬起，将伊登抱进怀里。
他叹息着，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怜惜、深深的内疚与自责。
伊登鼻头一酸。
这个拥抱消弥了半年的空白。
他沉浸在雌虫清冽信息素中，迷迷糊糊之中，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家。
布鲁斯凯。
洛奥斯特家族统辖星域的主星。
那里气候宜虫，拥有全帝国最多的晴天。
它的天空永远是一望无际的蓝。
满目的绿色围拢着低优雅轻灵的城市建筑。
洛奥斯特本家世代居住的那栋房子，初建的年代很久远，却并不让虫感到压抑。
不仅是因为夏恩在伊登小时候大张旗鼓、从里到外的重新装修过。
更重要是因为那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活泼好动的弟弟。
不管他怎么三令五申，每每不打招呼就冲进他的房间。
要他读故事书。要他一起做游戏。要他陪|睡午觉。
俊美幽默的雄父。
每每这只虫坐在晨光里微笑时，伊登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天使。
然后几个小时后，对方拉着他打游戏、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让他回去写作业时，
这个幻觉破碎的连渣都找不到。
不苟言笑的雌父。
他总是很忙碌。
他有接不完的通讯、处理不完的公文、开不完的会、一轮接一轮的军事演习。
可每晚睡觉前，无论多晚，这只雌虫都会给他晚安吻，一千一万次帮他掖好被角，再重新设置房间的温度。
“没事了……没事了……”
“有雌父雄父在……”
“一切都会好的……”
冷酷的军雌声音无比的柔软，仿佛轻盈的羽毛，一层一层，从里到外将伊登裹覆住，从那个黑漆漆的冰潭里托举出来。
伊登咬紧嘴唇。
湿热的泪水溢出眼角，落入雌虫宽厚坚实的胸膛。
***
伊登清醒后的半天内，陆陆续续吃了两虫量的食物。
当伊登犹豫着要不要再来块蛋糕时，夏恩戏谑地瞅他一眼，手指一滑，全选了侍从发到终端的整个清单。
“雄父，吃不完会很浪费。”伊登小声提醒。
“不要低估自己的实力。”夏恩凑过来，扣起手指在他脑门上轻弹。
“我当年这种情况下，吃的可是你的两、三倍。”
“？”伊登一头雾水。
“食物能有效补充你消耗掉的精神力能量。”夏恩解释。
“这是身体自我修复机能。不用不好意思。”
“具现化精神力对你现在的身体来说，负担太大了。”
“幸好持续的时间不长。不然……”
雄虫漂亮的脸蛋褪去笑容，一贯澄澈透亮的蓝眼睛变得幽深而冷厉。危险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开。
“雄父。”
伊登轻轻握住夏恩的手，安抚正在心里将那些虫大卸八块的成年雄虫。
过去的几个小时内，夏恩大致讲述了伊登失踪后到被救出前的情况。
他失踪后不到一小时，柯特数次尝试联系艾勒失败。
其他几只影即刻上报了他们的首领。
两个小时后，艾勒的尸体在瑞德哈特的平民窟被发现。
三个小时后，老管家向夏恩发起了紧急通讯请求。
四个小时后，警察在瑞德哈特开始全星球搜捕。
交通进行一级管制；所有空港出口被关闭；诺恩莱特区限制出入。
如此高强度的搜查，七十二个标准时后，他们也没找到伊登。
绑架伊登的虫是只高手。他的团伙布下了很多假线索，将警方耍得团团转。
第四天，夏恩和劳埃德经过连续跃迁航行，将七天的形成缩短了将近一半，终于抵达了瑞德哈特。
到达瑞德哈特不到一个小时，夏恩便发动自己的精神力天赋，锁定了伊登的具体位置。
夏恩说，如果不是伊登还没成年、精神核发育不完全，以及他担心使用能力时给伊登造成潜在伤害，早在事发当天，他不用离开布鲁凯斯就能找到伊登。
听起来很有几分吹嘘的意味。
可这就是真的。
他的雄父，身为史上最年轻的S级雄虫，星网上流传着各种各样有关他能力的传说。
夸张一点的，起死回生、时间倒流。
抬抬手指一个星球轰然粉碎。
看着靠谱点的，一虫干翻一个军团，治疗各类常见疾病。
不爽的时候来个洪水地震海啸。
身为夏恩的虫崽，伊登也不清楚这里面哪些在S级的范围内。
他小时候问过类似问题，夏恩只是对他眨眨眼，笑了笑，什么也说。
后来伊登自己查阅资料，了解到星网上所有猜测，都有可能是真的。
S级和A级只差一级，但完全是两个世界。
S级能调动的力量，超出绝大多数虫族的认知范畴，逼近他们想象的极限。
“不要这样看着我啦。”
夏恩哭笑不得地揉着伊登的头发。
“迟早有一天，你也能推开那扇门，看到完全不同的宇宙景象。”
这是父子两第一次对精神力谈到这种程度。
“可是我的天赋……好像有点鸡肋……就算觉醒了……”
伊登声音渐渐变低。
“小伊，比起很多没有精神力天赋的贵族雄虫，你我算得上幸运。”
“但同时，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不幸。”
夏恩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柔和。
“它会给你诱惑，让你有种错觉，你理应比其他虫得到更多。”
“那条路很可怕，很难回头，最终会毁了你。”
“相信我，伊登，你很好。你的能力也很好。”
伊登从夏恩眼里读出了很多故事。
也许有一天，当他完全成年、成长得足够强大后，这只雄虫会将那些过去讲给他听。.Ь.
在这之后，夏恩还询问了伊登几个问题。主要是关于他进入和脱离“恍惚”状态。
强大的成年雄虫可以将精神力凝化为实体，在现实世界进行攻击，甚至用其“修补”“创造”物质。
这是一种精神力达到A级以后才有可能掌握的技巧。
偶尔天赋极高、潜能庞大的雄虫不经专业训练也能施展。通常是在无意识的“恍惚”状态下。事后本虫也没有清晰记忆。
“恍惚”状态，是虫族生存本能对大脑意识的全面接管。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雌虫雄虫，都会爆发出远超平日的强大战斗力，以堪称残暴的方式消除自己的对手。
唯一一个问题：它会毫无节制地压榨、甚至透支的雄虫精神力，给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核造成严重损伤。
夏恩发现伊登时，少年已经自主脱离“恍惚”，进入了深度睡眠。
这种幸运让夏恩长长松了一口气。也许不是幸运……
一个画面在伊登脑海里闪过。
紫灰色的眼。坚实的怀抱。两个身份。一只雌虫。.Ь.
如果当时不是赛斯恰好出现，不是赛斯说了那种话，他肯定自己会杀了那只雌虫。
那段记忆太过支离破碎，充满尖叫哀嚎和他不愿意回忆的画面。
他不能肯定最后的结尾是真实发生过的，还只是自己意识迷离时的幻想？
伊登张了张嘴，又一句话也没说地闭上。
***
又一次昏昏沉沉醒来时，窗外已经是黄昏了。
伊登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
是很多虫在同时走动。间或穿插着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紧接着，外间的门被虫推开。脚步声和交谈声离他更近了。
夏恩和劳埃德的声音随之响起。
伊登的意识仍陷在一片朦胧之中。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一只接一只进到里间的虫身上。
最先走进的在场身份最尊贵的两只虫。虫帝伊斯米尔和皇妃休·雷诺德。
伊斯米尔比夏恩年长十来岁。
他身材修长，肤白若雪、紫瞳黑发，长得极美。勾魂摄魄一词只能形容这只雄虫魅力的十分之一。
作为统辖庞大帝国的掌权者，伊斯米尔一举一动都带着无以伦比的帝王气度。威严得让虫心生向往、本能地想要跪地膜拜。
休·雷诺德和虫帝的气质完全是南北两个极端。
如果说伊斯米尔是璀璨生辉的坚冰。那么休就是热烈涌动的火焰。前者的扫视让虫脊背发凉、颤颤巍巍。后者的笑容让虫焕发力量、如获心生。
“陛、陛下……”
伊登彻底醒了。他攥着被子就要起身行礼，休一屁股坐过来，又将他按了回去。
“我们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因为这个暴露了。”金发雌虫对他挤眼，“叫米尔叔叔就好。”我怎么觉得不好吧！！
伊登瞪着休，想要反驳时，被另一虫打断了。
“休说的没错。小伊登就叫米尔叔叔。我们在场都是叔叔，可不能搞特殊对待不是吗？”
一张俏皮的娃娃脸从后面拨开虫群钻了过来。
昆恩·曼奇。卢锡安的雄父。
他有一双和卢锡安非常相似的棕色双眼，里面闪着灵动的光。两边嘴角各有一个小小酒窝，明明也四十五了，笑起来时还有种少年虫的天真可爱。
“听我的，小伊登，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放轻松放松……”
“我知道米尔现在杀气腾腾的看起来好可怕——我刚才路上就提醒过他了要不换个时间再来看你他坚持要现在——所以你看他真的很担心你。他脸拉那么长绝对不是针对你而是对那些吃干饭的垃圾下属……”
一旦昆恩开口，只要没虫打断，他便可以一直滔滔不绝地向外制造噪音。
通常将大家解决于水火的是他的雌君——卢锡安的雌父格斯·罗特姆。
一只强壮有力地手臂从旁侧伸出，一把拖住了雄虫，将他向后拉去。
“他刚醒。你小点声。”
伊登向来者投去感激的一瞥。
昆恩身后的黑发成年雌虫歉意地笑了笑。笑意缓和了雌虫五官带来的凶恶感。
这些年来，罗特姆帝国最受欢迎的雌虫、最性感的运动员等一系列称号搜罗入手，靠得就是他这张很有记忆点的脸。
他的英俊不是劳埃德那种符合完美比例的端正，而是融进骨子的桀骜结合几十年传奇式的职业生涯造就出的特殊结合体。
没有替代品，也没有虫可以复制。
卢锡安刚好继承了双亲的优点。
他的皮肤没有格斯那么黑，五官线条更为温和，爽朗度直线上升，再加上继承雌虫的优秀运动能力，秒杀一群青春期的小雄虫，十分的合情合理。
家长们都来了。其他虫……伊登目光搜寻着。
这个时候，格斯拉着昆恩为后面的虫让开了路。
卢锡安。诺里斯。布莱恩。乔普林。还有……
赛斯。
血红色的浓雾中，一双紫灰色的眼睛恳求地看着他……
“伊登？”带点沙哑的低沉嗓音。介于青少年和成年雌虫之间。
现实和幻想重合。
伊登伸手，揉了揉额头，试图挥斥去脑中的回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