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九十七年。
此年农历的一月初晓,京郊的工厂早就已经开工,那滚滚浓烟也让整片天空染得灰彤彤的。
大日未出,帝都城内街道两边却也早就鳞次栉比。
从盛夏开始,帝都降雨却迟迟不来,宗亲皇戚将门贵胄乡绅宿因这天气求到了内阁门口,想让这久旱之城能求来甘露。只是京师重地,哪怕内阁诸老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等到寒冬腊月,众人这才惊悚起来,因为这冰冷彻骨下,竟然不见一片雪花,更别说半点雨星了。
到了这时候,附近那些庄子才开始发急起来。
毕竟瑞雪兆丰年,这一点水星子都没有。
那明年该怎么办啊。
不过还好,这里是帝都。
能在这地方有个庄子的,谁敢说句没有一点门路。
于是乎,几位大庄子主人设局,请了几位有名的清流前来赴宴。
酒酣耳热之时,那些言官御史听得这等关系农事之况,自然也是拍起旁边美人的胸膛保证起来,赌咒发誓道,百姓之事,就是自己之事。
第二天,这些言官倒也没有忘记,没成那些他们最看不起的严党之辈一般忘恩负义,直接洋洋洒洒,写了几封奏折上去。
只是还没有等到第三天的来临。
这几位言官就因为下午进入衙门时候是左脚踏入,被上官训斥一番,领着去给雪区阐化王祝寿的任务,灰溜溜的西去了。
也正是如此,朝野之间,一些本有心思的官员民绅立马偃旗息鼓,当做不知。
只留着满大街的黎庶在这早春时光,裹着里三层外三层,才敢出来见人。
按照往常,这帝都闹市越是往皇城,越是稀疏。而在今日的早食时分,皇街上却熙熙攘攘。
原是清晨天一亮,宫内就有消息传来,嘉靖天子要在皇城召见内阁诸臣。此消息一出,这些阁老重臣自是整装待发不说,城内文武百官也不敢怠慢,立即奔赴皇城。由头也是简单,一是天子见完阁老若是大开朝会,这些官员可不想在旁人面前留个姗姗来迟的印象。二是天子与重臣商议朝事,如需一些涉及官员出面,那么抢先一步自有抢先一步的妙用。
只是一个一个杵在在寒风之中,哪怕这些人平素里总是吹嘘自己养气有成,也有点感觉站不久远,只能聊着闲天,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过大多数都话题,除了今日天子究竟为何召集外,也就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廉州府那春晚一事了。
不得不说,能在此刻站在宫门之外的,每一个都算得上是顶顶有数的聪明人。
那些足足能算上禁忌的小品段子。
每句话都没有直接点明。
但每句话说出,都让人明白在说的是哪边的话语。
一时之间,也是笑意盈盈,祛除了不少寒气。
当然,私心之中,必然也有公心者。
本在高轿之中闭目养神的徐阶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起身抬了抬轿上帷幄,对着竟然胆大到拦住当今次辅的车驾之人行礼起来。
“有功,何事急切若此?”
拦驾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仆寺丞张逊业。而他还有一个身份,让他能拉住帝国次辅车驾,那就是他的父亲是前大明帝国首辅张秉用。
徐阶对着自己重金都难以求来的两位一脸歉意的护卫挥手表示无事,面前之人,也不是他们能够拦下的。
张逊业见到徐阶,自是躬身行礼,只是礼到一半,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是下去不得,便也抬起身来。
“子升吾兄,救救万万京师人,救救万万山东人。黎明苍生,求雨若渴啊!”
徐阶听了,也是一脸无奈,只能随意应付两句,才脱身而去。
等到诸事完毕,进入宫内,果然,他已是堂中最后一人当场。看着众人表情,脸上虽然毕恭毕敬,但是心中已是暗骂了起来。
“妨我,碍我!这张有功与那秉用老匹夫皆是我青云路上的绊脚石!”
只是心中虽骂,脑海里也对于今日天子忽然在宫内召见产生诧异。自从数十年前宫女一事后,天子久在西苑修道,少有归宫。为何今日选在.......
念头还没有转完。
在赞礼官呼唱之下,司礼监事黄锦面无表情的从屏风之内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晚到半刻的徐阶,让这名跺一跺脚能让半个帝国哆嗦的男人微微低下了头。
若是换着二十年前,这位天子面前的阴阳人自然会阴阳怪气几句,敲打一下这些臣子的棱角。但是自从宫内又进了那人后,他也开始老老实实起来。毕竟有时候,那人借势起力来,也需要这些阁老制衡一二。
所以现如今,黄锦只是随意敲打了一下这位帝国次辅后,便开始传达起身后那位天子的旨意。
旨意很简单,其实就是一句话,但是这句话一出来,哪怕是精于城府的徐阶,眉头都忍不住皱了一下。原因很简单,这位承天下至今仅次于开国太祖皇帝的明天子,只问了帝国的最高臣僚们一个问题,并且这个问题只有四个字。
国有事乎?
这四个字,让在场的七位阁老如坐针毡。民间百姓常说天子不理朝事,可是他们却从不当真。这位天子虽然将那大朝会停了一甲子之久,但是阁臣之间小会,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帝国奏折,一日何止上千,这位天子皆会过目,以他之修为,还常常批阅至通宵,只是他从不对外说此罢了。
如今这番发问,究竟意欲何为?徐阶偷偷看了一眼那老神在在的严首辅,心中嗤笑了一下。
[这老家伙,不会吓出汗了吧!]
半响,阁内排名最末尾的严讷开始躬身作答。
“天子垂拱而治,天下太平,无事矣。”
剩下几人看到屏风之后并无声响,也开始口称无事起来。
倒是轮到那位因为异人而不得不站到台前的张居正时,竟然一改往日低调,说起事来。
“天子圣明在上,帝国自然无大事。然太阴星远在天边,圣辉有所不及,不睦王化者颇多。太阴卫所诸司众将,恳请天子选一王子就藩,以俾边民。”
徐阶听了,眼中精光如射,盯着那风度翩翩的男子,觉得如沾了狗粪般恶心。
他曾经是面前这位长须过腹者的恩师,只是随着对方的过度优渥,变得如今这般关系。也正是如此,原本自己亲善的裕王一派,也变得若即若离起来。他没有办法,为了改善处境,不得不接触起了景王。
但是他没有想到.....面前之人,竟然会釜底抽薪至此!
要知道,当今天子虽然嫔妃众多,但是长大成人之子也就二人。一为裕王,另一者为景王。自前太子薨后,一甲子的时间内,今天子也无立太子。这也引得朝堂之上,哪怕天子威如泰山,哪怕景王去就藩了,二王纷争也从不停歇。
甚至在那些异人出现后,因为一些事情.......这等纷争,更是明目张胆起来!
只是无论如何,哪怕是他私心不浅,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今日张居正之言,说得确实是帝国大事。自百年前,那位兵家大宗师正德天子乘坐火箭去太阴星时突然解体,这帝国边陲已经近一百年没有王室子弟踏上去了。
百年时间,沧海桑田。
也正是如此,一直以来,像是太阴星与荧惑星卫所百姓,常有从贼侍贼之举。
于公于私,帝国派一王子就藩,是加强帝国控制力的好事。
但是天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徐阶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男人。
半天没有得到一句回话。
看到黄锦眼神的使来,徐阶明白,自己的这位弟子,还是太嫩了一点。心中笑了一下。
但是忽然间。
他心头又是一颤。
不对。
这不对。
他轻轻抬起脑袋,看向了自己的徒弟,多年来早已经见惯风雨的文心,又是颤了起来。
这立储一事。
本是国之重本。
按从道理来说,本应该早点决议。
只是当年那位庄敬太子十五日行冠礼,十六日加冠,十七日突患疾,哪怕遍招四方名义,依然病卒。
这一事后,立太子一事,就已被搁置。
但是并不意味着,今上不立天子了。
在景王外出就藩后,其实裕王,就已经成为大明帝国事实层面上的太子!
但是现在朝野传言纷纷,那位裕王与他的子嗣在那等妖言里属实太过不堪,这也让帝国上下,开始摇摆起来。
甚至自己都开始庆幸起来,当年接触景王,其实并不是一步差棋。
想到这里。
徐阶又是念头一起。
那么今上是如何想的呢?
为官百载,徐阶能成为阁中重臣,大明帝国两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靠的就是揣摩天子圣意。
甚至单凭他今日身份。
说上一句。
他是当今天下,最懂嘉靖天子的几人,也毫不为过。
而他能够常常揣摩成功圣意的一大奥妙就是。
常常已己思度。
若我是天子......我会怎么办。
念头到了此刻。
他也顾不得这等念头公布,属实是杀头之罪,便也开始细细推敲起来。
那些异人虽然可恶。
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其实证明了一件事情。
就是他们所看到的未来,并不一定是假的。
既然如此。
那么这个未来之中。
最令我——嘉靖愤怒的是什么?
是严党的贪腐?
不对,像严嵩贪腐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数十年来,我早已洞若观火。
甚至严党贪腐,都是我纵容之下,为我遮掩的一种手段。
那是裕王的无能?
不对,裕王这等看似憨厚,实在色敛的性格,能瞒得住别人,我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我甲子功夫不去朝臣,但是朝臣品性更是了如指掌。
更别说自己亲生诞下的孩子了。
那是大明的覆灭,异族的南下?
想到这里,徐阶差点笑着摇起头来。
关外九边重镇,立于青天之上。
那些异族藩国,哪个见之不胆寒,哪个见之不如见日月。
就说那些个建州卫所,听得异人所说努尔哈赤之预言,都不用那几位边镇都督发话,直接吓得把这些年诞下的子侄尽速杀死......
那么说来。
在这些异人口中。
最让我愤怒的是.....
我会死。
想到这里。
若不是徐阶早已在儒道上走出足够远的距离。
那身后已经汗流浃背起来。
对于这位竟然在未来中看到自己会死的天子。
他究竟会如何做,徐阶充满了恐惧。
另外他更开始有所明悟起来。
为了对抗这个所谓的未来。
我必须要做一些事情,要去证明。
证明这些异人眼中的未来,其实都是错误的。
那么对于一个国家来说。
最能证明未来不同,且我能立马做到的大事是什么?
立储!
当然是立储。
只要我一句话,就能证明那些异人所见的历史就是虚假的。
就能证明所谓的未来,只是我的双手轻轻拨动就能变化的。
既然如此,景王就不可能去太阴星!
甚至裕王党这般逼迫,让原本就有所想法的天子,更会加快自己的谋划。
徐阶轻笑起来,本来想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
但是忽然一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起来。
这等事情。
自己这位在异人故事里,被裕王儿子满门查抄的弟子会不知道吗?
他的这位得意弟子。
七岁,就能通读经书奥义,引得浩然之气入体。
十二岁就结了文胆,中了秀才,成了远近文明的少年神童。
十六岁那年,引得文庙惊动,得举人身份。
到了二十三岁的年纪,在别人还在大学府泡妞的时候,他已经是天子门生,儒道大能,进士身份!
这样的他,会不猜到吗?
若是他猜到了,那么他为何还要说出如此话语呢?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
黄锦已经看向了他。
徐阶也是来不及想那些事情,先是说起了其他。
“臣有一事启奏。自天子即位以来,海内清平,路不拾遗,庶民从商者众。然庶民者,常小本经营,纵有商路,亦难以做大。今有高士提议,可开一市场,将商会之权属买卖,这也可给小商做大之机会....”
徐阶说完后,躬身行礼。他低头看着脚上的那双官靴,脑中已不想其他,眼中满满都是期许。
半响。
屏风后那人轻轻的举起了手。
在一旁恭候着的黄锦自然是明白了过来。
“圣上说:可!”
徐阶微微轻吸一口气,看向了首辅严嵩。
只见这老家伙眼睛微闭,似乎还在那边打着瞌睡。徐阶这才想起,昨日文渊阁的值守阁老,正是这位把持首辅之位超过五十年的老不死。
那今日天子......
还不及他细想,严嵩已经开始慢慢悠悠说了起来。
“这天下有圣上在,自然也没什么大事,但是却有件趣事想和圣上,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
屏风内那人轻笑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严嵩这是真得到了圣旨,立马说了起来。只是这一说,在场的几位,都开始变了颜色。
“廉州府的异人们开始起势了......”
只是一个话头。
屏风之后那人笑得大声起来,笑了片刻,用那清冷的语气说出了今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这些个重臣们能够亲耳听到的话语。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