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铜雀台。
新年将至，经过了过去一年的软装，整个宫室区变得富丽堂皇，再不是从前那种毛坯的模样……
因此，曹操置酒，再度大宴群臣。
人群中，响起一声带着几分醉意的牢骚：“有酒无乐，终是不美……”
曹操凝目望去，见到的是一个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的中年人。
此人名叫姓崔名琰，字季珪，清河郡东武城县（今河北故城县）人。
崔琰从前是袁绍谋士，袁绍灭亡后投了曹操。
因其有伯夷的风范，史鱼的耿直，贪婪的人会因为见到他变得廉洁，勇壮的人会因为崇尚他的名声而更加勉励自己。
于是，曹操拜崔琰为自己的东曹掾属征事，类似于人事部主管，负责两千石官吏的任命、免职以及考核，并且可以干预战事，属于是位不高但权十分重的职务！
此刻见到发牢骚的是崔琰，曹操改怒为喜：“诸君可知蔡伯喈之女否？”
蔡伯喈，就是蔡邕。
因此，蔡伯喈之女说的就是蔡琰蔡昭姬。
嗯，后来因避讳司马昭，蔡昭姬就成了蔡文姬……
听到曹操的话，周围人顿时来了议论纷纷。
毕竟那是蔡昭姬，出身士族，名声很大，而且经历足够凄惨，任谁听了她的遭遇都会忍不住为她落泪……
前几年曹老板打败袁绍，统一北方之后花了点钱，将蔡昭姬从蛮族手中赎买了回来。
程昱皱眉：“丞相所言何意？”
曹操朗声笑道：“适才季珪曾言有酒无乐，蔡氏女精善音律，歌喉动听，故此我欲使其为吾等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他说完，立刻吩咐人去请蔡昭姬。
程昱微不可见摇摇头，旋即不再言语。
毕竟曹操和蔡邕关系很好，也因此才会花钱赎回蔡昭姬，故此他请蔡昭姬献乐虽然唐突，但也在情理之中。
片刻之后，蔡昭姬应召而来。
但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眼前的这个女子完全不是他们想象或印象中的文学少女……
嗯，文学少妇！
此刻的蔡昭姬蓬头垢面，赤着双足，脸上满是悲苦。
在面面相觑中，蔡昭姬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而是敷座而坐，捧着那面曹操将她赎回时，她的两个儿子送给她以作留念的胡琴弹奏起来。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这是蔡昭姬返回文明世界后新作的诗文，共计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字，内里诉尽了她这一生的悲苦，字字是血，句句是泪！
曹操潸然泪下。
周围王璨，徐干、阮瑀等建安七子更是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尤其是阮瑀。
他曾经是拜蔡邕为师，蔡昭姬算是他的师妹，如今听到对方这一生凄苦，怎能不悲从中来？
阮瑀长身而起，解下衣服遮蔽在蔡昭姬已经冻得通红的双足上，含泪说道：“使吾妹受此离乱，皆我辈之失也……”
他说完，回看曹操：“丞相，某有一不情之请……”
曹操喟然：“元瑜（阮瑀）但讲无妨！”
毕竟他和阮瑀其实很熟稔，而且这也是他不惜放火烧山才请来的大贤！
而且，他其实也猜出了阮瑀想要说些什么。
阮瑀大声说道：
“古时曾子（曾参）采薪山中，家有客至，其母乃啮其指，参忽心痛，负薪以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啮指以悟汝尔……”
“此谓之母子连心！”
“我听闻，刘豫州之子阿斗曾有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短短数言，诉尽母子之情！”
“前番阿斗更是遣人千金易其姊而归，名动天下！”
“难道丞相甘心其专美于前？”
曹操很是配合的摇摇头。
但他心中却隐隐有几分不满。
毕竟阮瑀之前的比喻，将刘禅和曾参并列！
曾参是谁？
孔老夫子的学生，孟老夫子的祖师爷，虽说这时候没有列入“孔门十哲”，但用曾子来和稚子并列，属实是有些过了！（注1）
阮瑀环视一周，扭头看向曹操：“今丞相何不使人送些钱，赎回蔡氏二子，使其母子团聚？此等义举，必可万人称颂！”
王璨、陈琳等建安五子纷纷点赞并投月票……
嗯，少了孔融。
曹操还能说什么？
他笑呵呵的向蔡昭姬允诺，等过完年，就派人去将她那两个儿子赎回来，并且向其保证，他会说通其丈夫屯田都尉董祀接受那两个儿子……
但蔡昭姬却没有丝毫喜悦，呆若木鸡。
阮瑀皱眉，用手在蔡昭姬面前晃了几下，笑着对曹操说：“许是太高兴了……”
蔡昭姬突然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叩首连连，语气凝噎：“丞相，求你开恩，饶了董祀性命！”
曹操愣住。
此时，类似于曹操幕僚长的司空军师祭酒董昭凑过来小声解释：“三日前时董祀看管的粮库不慎失火，十万石军粮焚烧殆尽，因而判了死罪，不日处斩……”
曹操这才恍然大悟。
这一刻，他明白蔡昭姬为何做如此打扮，又偏偏给他演奏了这么一首悲哀的音乐！
原来，一切都是有备而来！
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我确实同情你，但是判决的文书已经送出去了，怎么办？”
蔡昭姬抬起头，眼中闪着名为希冀的光芒。
“丞相马厩里有上万匹骏马，还有数不清的猛士，为什么舍不得让人骑一匹快马去追回文书，救助一个将死之人呢？”
阮瑀也在一旁说道：“丞相，董祀失职焚毁之军粮，由我来偿还好了！”
王璨等建安五子再度点赞。
曹操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同意。
不过他望着蔡昭姬远去的背影，心中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嗯，不是纳入后宫。
他准备再捏一个软柿子！
蔡昭姬嘴里的那句“丞相”刺痛了他的心。
建安十三年他亲自统领大军南下，为的是平定江南，积攒声望，取代汉室而建立起曹氏王朝！
但他失败了。
现在，他准备西征！
嗯，也不是攻打盘踞陇西的马超、韩遂等人，而是取道关中，攻伐汉中的张鲁，以此来震慑益州的刘璋！
此所谓杀鸡骇猴！
而且，米贼都是菜鸡！
可一战而定！
到时候，他就可以再度实现已经搁置了两年的计划！
重要的是，从前的他有一个夙愿，那就是当一次大汉的征西将军！
如今一箭双雕！
岂不美哉？
……
注1：曾子在颜渊配享孔子后才升为“十哲”之一，随着孟子地位上升，曾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元至顺元年封为“宗圣公”，明世宗时改称为“宗圣”，地位仅次于“复圣”颜渊。
嗯，上学时都背过的那一句“吾日三省乎吾身”，就是曾子的言论。
ps：蔡昭姬唱的是《悲愤诗》，有两首传世，一首是五言诗，另一首是XXXX兮XXX的离骚版本，这里用的是艺术成分很高的五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