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啊？你还要回去？”郭子仪看到陆灵如此匆忙的神色有点不解，但眼下他来不及细想，先连忙问到一直存在自己心中的一个疑问：“也好！不过，你刚刚提到那个少年，就是去年入冬前给我送信的那个吧，他叫什么名字？”
“郭叔父，您不告诉我，还让我告诉您，这太不公平了，我也不确定兄长是否希望我告诉您实情！”
郭子仪捋着花白胡子，大笑道：“哈哈哈哈，灵儿胳膊肘往外拐了！我不会害了你的“兄长”，这你大可放心。”
“他叫慕云，不确定是不是化名，在陇右长大，兄长只说他从小挨父亲的打，都是李嗣业将军帮他圆过去的，所以得知他战死，慕云伤心的甚至不顾兄长的安危，喝醉了酒。”
郭子仪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竟然闪出了泪光，“果然是他，难怪那天他送信，我就看他眼熟！他，长得太像他的父亲了！”
陆灵见郭子仪这样，脱口而出道：“他是谁？这个，可以告诉我吧！”
“他本名高景，字云往，是高仙芝的独子。当年安禄山反叛，一路南下却被阻挡在潼关外。高仙芝和他的副将封常清依仗天险坚守潼关不出，安禄山气得暴跳如雷也没有办法。可是杨国忠几次三番对当今太上皇进言，让高仙芝出关歼灭安禄山。这个可恶的杨国忠，纸上谈兵，不自量力！可惜当今太上皇觉得高仙芝消极怠战又恰逢他战败，下令在潼关前将高仙芝和封常清斩首，由哥舒翰代替他们继续坚守潼关，最后接连下几次诏令严旨哥舒翰出关击敌。潼关就这样失去了天险的优势，安禄山不出五天，就占领了长安。高仙芝封常清一生效力安西四镇战功无数，没死在战场上，而死在自己人手里！”
陆灵瞪大眼睛，惊叹道：“他竟然是高仙芝的儿子！”
郭子仪点点头，他坐在长凳上，仿佛一个讲起往事的老者一般，娓娓道来：“那少年长得很像他的父亲。高仙芝样貌甚伟，人如其名：仙姿绝色，芝兰玉树，就连他招募的卫队都要求必须长相英俊！二十几岁的时候带着百十名这样的部下，策马扬鞭在陇右呼啸往来，拉风的很。后来封常清想投奔他，可惜因为长相丑陋被高仙芝嫌弃，最后还是封常清坚持不懈的自荐，加上文采斐然，写个战报都能引起当今太上皇的注意，高仙芝才“勉强”收下他，最后竟然成了高仙芝的左膀右臂，拜了把子，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封二。最后，两人还是死在了一起！可惜封常清四十多岁的年纪，随着高仙芝东征西战，到死都没有成家。高仙芝虽然成家了，但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死后也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出现你这位“兄长”的身旁。”
陆灵攥起拳头，悲愤的说道：“洛阳失陷之后，我只知道哥舒翰叛唐，但并不知太上皇临阵斩了高仙芝他们。太上皇当真是年老昏聩，自毁长城！”
郭子仪嗔怒道：“灵儿！这话你定是跟你那“兄长”学的！好的不学，净学怎么顶撞圣上了。我们身为臣子，报效国家，护佑万民是应尽职责，莫要生出那么许多的抱怨。”
陆灵再次站了起来，行了个礼，恭敬的说道：“是，郭叔父，我赶紧回去了，我几天不出现，史思明那么老奸巨猾，怕是疑心兄长了。叔父保重，可还有话需要我带给兄长？”
郭子仪也站了起来，挺直腰身，肃然道：“国家有难，我等武将当死战，他是文臣，也应当明白自己的职责，当死谏！”
“郭叔父，兄长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也托我回答你，“那就请郭老令公保住性命，再图来日，千万不可因相州之败自暴自弃。史思明不足为虑，朝廷真正的心头巨患在外族和藩镇，恐怕以后连年征战是避免不了了。””
郭子仪黯然的点点头，“老夫记下了，灵儿保重，也请你“兄长”保重，护佑好那高景。他日再聚，定是国泰民安，盛世重现！”
陆灵出了郭子仪的营帐又马不停蹄赶回相州，正好在殷淑出发前的两天到了邺城。史思明只道是殷淑要离开之前才给他从魏州叫过来的，并未多问。
就这样，五千多人带着从唐军处劫得的粮草一早出发，当天晚间到达漳水北岸，成安地界驻扎。
子时刚过，突然四周杀声震天，史朝义从睡梦中惊醒，瞬间跳起来问左右是怎么回事。左右回禀：铺天盖地的唐军杀了过来，劫夺粮草。史朝义赶紧上马带着人突围，想着跑回邺城通知父亲，大不了粮草不要了，保命要紧！
史思明并未告诉自己这个儿子粮草里藏了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个长子过于仁厚懦弱，跟自己没有一点像的地方。让他知道仅五千人送这么多黄金回老家，一路上不免提心吊胆，稍微有点智慧的人都能一眼看穿。再者，黄金的事情，是绝对的机密，不次于之前攻取相州的军事机密，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
史朝义带着随身护卫几十人突围。这几十人是走之前史思明亲自点的高手，专门负责保护史朝义的。唐军深夜降临且四面进攻，史军一没情报，二没准备，仓仓促间根本看不出唐军来人多少，只觉得像是数万人铺天盖地的过来，所以很多士兵直接放弃抵抗了。史朝义胆子本来就不大，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一战，直接突围，连他的“慕叔叔”也不管了。
好容易突围杀出，一路狂奔，一炷香的功夫已经跑出几里地，后面渐渐听不到厮杀的声音了。史朝义回头一看，身边只剩下亲随不到十人，不由得后怕。这时，只见殷淑带着陆灵和慕云从对面慢悠悠的骑马过来。
殷淑一身白衣，在黑夜中特别扎眼，史朝义当然一眼认出，长出一口气。他赶紧拍马上前，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没顾上这位“叔叔”，独自逃命，想要解释一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陆灵和慕云就突然出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将他身边这八九个人全部砍杀。史朝义惊呆了！
“小将军，你可知你押送的这些“粮草”是什么东西？”殷淑端坐在马背上问道，语气中带着阴狠，眼睛里更是喷出怒火，在暗夜中尤为光亮，好像恨不得用眼神烧死史朝义。
史朝义愣住了，讷讷的说道：“不就是粮草，从唐军那劫得的？慕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背叛父王了？”
“恐怕是你那好父王背叛了你我在先，要么就是想杀你想的紧，所以才给了你这个送命的差事。”殷淑冷笑一声，下了马，抬头看向史朝义，眼里的火焰丝毫没有减半分，“小将军，粮草里面藏着二十万两黄金。你父亲刻意隐瞒全军，想赖掉这笔账。让你护送回范阳，为了不引起注意只派了五千人给你。现在黄金被劫走，你想你若回去邺城，他会不会杀了你？”
“慕叔叔，不回邺城，难道回范阳？你这是何意？难道要我投降李唐？”史朝义看看左右被杀干净的侍卫尸体，心知已难逃一死，干脆一咬牙，“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反正怎样我都活不成了！”
“不，我为什么要杀你，回去给你父亲带个口信，最好滚回他的范阳，至少他还能保住一条老命，要是敢南下一步，我把黄金的事在范阳军里传开，他知道后果！”
殷淑话音刚落，陆灵把手里的横刀掷到史朝义身边的地上，刀尖直接插进地里三寸，吓得史朝义一闭眼睛，反倒是他坐下的马纹丝不动。看来有时候马比人还要有些勇气！
过了片刻史朝义看没动静，自己也没有哪地方疼痛，这才慢慢睁开双眼。
对面三人均是在马下仰望他，但是态度却仿佛居高临下。史朝义虽然吓得要死，但是刚才那一刀既然没有杀自己，想必“慕叔叔”所言不虚，是要自己替他回去传话，于是他赶紧调转马头逃走了。连夜快马加鞭，只身跑回了邺城，天刚大亮就到了城下。
史思明听完史朝义的讲述后一时被震的说不出话。片刻后，他一脚踹开史朝义，抽出佩刀就要亲自带人去追。还是周贽上前拦住他，“大王，事已至此，一夜已经过去，粮草和黄金早就出了河北地界了，来不及了！”
史思明被气得满脸通红，在寒冷的空气中，鼻孔甚至喷出两道蒸汽。他怒道：“本王知道追不回来黄金了，但是追回来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慕起现在还来得及吧！本王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慕起他，在最后关头要背叛本王！现在本王天命在身，他还能找到更好的君主效力吗，一个全无武功的废人，还有人会许他更多的荣华富贵？”
周贽心里无奈的很，他早知这个“慕起”不对，从七年前见到他开始，就感觉他隐藏的太深。不论慕起多么聪慧，毕竟他全无武功，可是他却亲自到战场上去，刀剑无眼，他也浑然不怕，这跟他自己平时展现出来的贪生怕死完全不是一个人。周贽也不是没跟史思明说过，奈何史思明太过于相信他这个好二弟了。
周贽长叹道：“大王，恐怕不是最后关头他才有背叛之意的，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大王的人！且不说七年之前，大王细想，他回来之后虽然没有阻止什么，但其实每一次我们取得的胜利都有预先埋伏的危机，只是大王天命在身，全部都躲过去了。大王想想相州之战那日，郭子仪张开大网等在鲁炅身后，要不是那阵神风，恐怕现在死无全尸的是范阳军了。我跟那个郭子仪交过手，败退的过程中尚且能战胜王军主力，实力确实在我们之上，所以那天他战败，完全是天意，或者说，是意外！我想提前走漏消息的人应该就是慕起。其实这并不难猜，他那些天没事就跟我讨论唐军各个将领的脾性，还曾经酒后试探我，问我剩下七个节度使哪个最强哪个最弱。我当时特意漏出李奂给他，但是现在想来，我评价那几个节度使的时候，过分的细致了。我为了让他相信我，刻意回避不谈李奂，可是不知不觉中把这七人分成了两类，一边是郭子仪这些比较强硬的，一边是李奂许叔冀这种墙头草。只有一个人是居于中间的，鲁炅！我们找突破口，如果从最弱的入手，必然后面会跟着最强的埋伏，如果从最强的入手，还没突袭成功就惊动全部唐军了。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中等”的鲁炅。以他的诡计多端，大概是自己猜到的。大王也不必再追了，慕起身边有那两个高手保护，更何况这时候恐怕都已经到了李光弼的大营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倒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天命在身！”史思明咬着牙，但是随即颓然坐下，语气略缓和的说道：“现在南下也没有意义了，让朝义留守邺城，大军明日启程返回范阳。择吉日，本王不要再做什么大圣燕王了！”
这一年的四月，史思明回到范阳，接着就忙不迭的称帝，大燕应天皇帝，周贽被封为宰相。
那晚殷淑见史朝义跑远了，转身上马，向驻军地走去。不出一刻，就看到前面唐军和自己带来的五千人斗得正酣。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押运粮草的五千史军已经被杀的干干净净。
郭子仪派来的人不敢耽搁，带着“粮草”随即朝着西边奔去。殷淑等三人拍马到近前，看着远去的唐军和数车粮草，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了。
这时，远去的队伍里有两人奔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陆灵一看，一老一小，其中一个居然是当时在嵩阳观里“李七郎”的另一个护卫，顾楠。
陆灵早就感觉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后来并没有细想。现在才恍然大悟，顾楠攻击殷淑，那一掌几乎没有力道，但是为什么鱼令辉一直以为殷淑身受重伤呢？如果是司戬前来试探还好说，陆灵已经知道他是殷淑的人。这样看来，鱼令辉从一开始，命就已经掐在殷淑的手里了，而他还以为自己给殷淑控制住了，真是“年少无知”啊！
来人一老一小，长得有几分相似。到了近前，殷淑对着陆灵和慕云说道：“这位长者是顾楠的父亲，顾楠跟司戬演了一出苦肉计，顾楠受伤，这几个月一直是他的父亲在照料。”
两人冲着陆灵和慕云一抱拳，老者开口道：“多谢二位一路护送阿郎，我俩还得一路跟随回长安，避免生出其它枝节，接下来还要继续有劳二位了。”
“你的伤无碍了吧？鱼袋可在你身上？”殷淑问顾楠道。、
“早就好了，鱼袋在父亲那里。”
“将这封信一并交给圣上。”殷淑说完从怀着掏出一封信递给顾楠。
“兄长可是要辞官？”陆灵看着那封信，想起来郭子仪对自己说的话。
“正是，相州之败，是我的过失，我可不想回去被砍脑袋，不如交还鱼袋，从今后浪迹天涯，过过安生日子！”
两边互相道别，朝着相反的方向一骑绝尘，顾楠父子向西，殷淑一行人向东。最黑的夜马上就要过去了，殷淑头也不回的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