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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之盛唐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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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江南烟雨4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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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个约莫六十上下的老妇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喊道:“我知道你们这群势利小人,惯会欺软怕硬,小小老实,你就拿烤糊的胡饼糊弄她!平时缺斤少两就算了,骗到我头上来!” “谁缺斤少两了?你家那桂花糕才缺斤少两呢!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就是平时可怜你孤女寡妇才不说!”对面一个三十多布衣布裙的年轻妇人回嘴道。 “你说谁孤女寡妇!”老妇人顿时脸上蒸起怒气,眉毛几乎竖了起来。 “不是孤女是什么?傻女?”那妇人仍旧不依不饶。 老妇人更加愤怒了,不由分说过来就打了年轻妇人一巴掌。那年轻妇人被她一巴掌打的几乎站不稳,退后几步撞到一个中年黑脸汉子身上,那汉子也是粗布衣服,脖子上还系着过膝皮裙,应该是防止火星飞溅的。这个男人就是妇人的丈夫,看到妻子被打,赶紧拦在妻子面前,冲着老妇嚷道:“你居然敢打人!你以为你老我们就不敢还手吗!你那女儿本来就是个傻子,还不许人说?以后不准路过我家门口,你再拿一锭银子来我们家,胡饼都不卖给你!” 那老妇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害怕的过来拉住老妇的衣角,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这个小娘子目光呆滞,就算是哭,眼睛都是一动不动的目视前方,既不看向老妇方向,也不不像别的女子低头哭泣,能看出来确实是有些问题。但是她虽然素钗布裙,眼神呆滞,五官却端正小巧,可能因为头脑有些问题,身材苗条但是僵硬,脖子微微向前伸直,就像要上吊的模样。 老妇气得一把甩开她的手,低声喝道:“你先回家去!” 那小娘子听她这样说哭的更凶了。对面夫妻二人看她们母女这情形也不再作声了。 人群中走出来一人,一身青衣,黑色幞头,脚底是黑色官靴。他站出来说道:“崔胡饼,你们也不要这样言语伤人了。你家妇人要是不说那么不中听的话,也不会挨赵老娘这一下子。算了吧!你看小小都哭了!再说,是不是你卖给小小烤糊的胡饼在先?” “哎,三公子,我也不是故意的,就刚巧拿到那两个火有点大的胡饼了。真不是有意欺负小小。”那个黑脸汉子应该就是这青衣少年口中的“崔胡饼”,听到他说自己有错在先,也辩驳起来。 “哎,算了算了,是我先说错话了。”那妇人也赶紧说道:“要不是赵老娘先说我们家缺斤少两,我也不会多说那么多!” “对对,大不了明天你让小小再来,我白送她几个烤的最好的胡饼!”“崔胡饼”也赶紧接过妻子的话道。 衙役在殷淑耳边小声说道:“这位就是县令的三公子,名叫陆翘,字子昂。”殷淑点点头,想他应该是接到父亲的通知过来赴晚宴的。 老妇人看大家都出来劝和,也只能作罢,带着自己的女儿走出人群,那个“小小”仍是拉着老妇的衣角,呜呜咽咽的跟着走了。 衙役喊着让大家别看热闹了赶紧散了,之后就过来跟陆翘打招呼,介绍到这三位就是县令今晚的贵客。 陆翘赶紧施礼道:“竟然是中林子!父亲常提起,今日有幸得见,难怪父亲说贵客到来!多谢道长几年前救了幼弟一命!” 殷淑还礼道:“救命谈不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施主不必放在心上。贫道并未带度牒,现在只是陆明府老友身份。” 几人一起进到了陆侃宅院,一共三间院落,进门后就是最大的前院,估计就是晚宴的场所。明篱从后院跑了过来,看到殷淑也是兴奋异常,殷淑上下打量明篱,说他一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这时后院又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是陆侃的第二任妻子韦氏,她手拉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应该就是陆九郎。 陆九郎看到哥哥陆翘兴奋的跑过去,陆翘随即给他抱在怀里。殷淑已知陆翘和陆九并非一母所生,陆翘是陆侃的第一位夫人生的,她已经过世多年。续妻韦氏对待之前陆侃的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所以这些兄弟也都非常疼爱最小的陆九郎。尤其是陆翘,他的妹妹远嫁,长兄弟弟也全在别处,陆翘便对自己这个幼弟更加宠溺了。他是陆侃的第三子,也是除了陆九之外唯一一个还在他跟前的孩子。已经成家,出去独过了,宅院就在溧阳县西边,而陆侃家在东边,走路的话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殷淑见过韦氏,双方互道安好,之后大家都到堂上落座闲谈,明篱带着陆九郎在院子里玩,韦氏带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仆去厨房准备晚上的斋宴。 “三郎也在溧阳县办差?”殷淑喝了一口刚刚上来的凉茶,想起陆翘穿的是官靴便随口一问。 “是的,说来惭愧,已经二十六了还没能考取个功名,暂时在父亲那里做个书吏,主要管税银钱粮。道长叫我子昂便是。” “哈哈,好,子昂,功名利禄还请看开才好,现在北方战乱,南方赋税虽未加重,但是听说多出很多其他名目。” “不过也不尽然,今天晌午刚刚接到户部政令。“陆翘说到这里便停住没在说下去,大概是不确定朝廷的政令在没有正式发出布告前能不能泄露给这位道人。 殷淑也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问道:”子昂,方才那起“胡饼争端”,多亏你出面劝解,看来你与溧阳县大小人物都很熟络。而你跟那个叫“小小”的姑娘好像早就相识。她看起来与常人不同,是出生便如此吗?“ 陆翘正打算回答,前院门开了,是陆侃带着县丞郑宽回来了。 殷淑他们连忙起身迎了出去。郑县丞看上去比陆侃还要年长一些,陆侃今年其实才四十九,但是连年劳累看起来有五十多了,而这个郑县丞的年岁要更高些。他身高七尺,稍微有些肥胖,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的样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恭谨,应该在官场已久。 陆侃进门便解释说刘丙杰因为夫人有孕在身先回去照顾,走时还请陆侃转告,明晚请殷淑过去他的小院一叙。 这回人齐了,大家在前院摆上大桌长凳,韦氏带人先摆上一些凉茶米糕,一桌人边吃喝边聊起来,平时安安静静的院子瞬间欢声笑语。 “清湛,我和郑公来之前,你跟子昂在聊什么?”陆侃笑着问道。 殷淑把之前“胡饼纠纷”解释一遍,说自己正要问起那个叫小小的娘子。 “哈哈,子昂当然认得小小。这溧阳县就这么大,何况子昂家和小小家的院落面对面。”郑县丞接过话道:“这个小小全名叫赵小小,是那个赵老娘四十多才有的女儿,今年大约也二十了吧。他本来还有个哥哥好像叫赵成还是赵申的,比她大很多,从小就调皮任性不学无术。后来赵家这大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按律要分地出租庸了,可是他就说县衙不公,给他的地不足一百亩,每日来县衙闹。老父亲赵志林劝不住,再看家里日子一年不如一年,竟然抛下妻子幼女走了。那赵老娘遍寻不到只能求助县衙。这边老父亲还没找到,那大儿子又因为看隔壁孙家的土地种出更好的庄稼跟人家大打出手,衙役到场只是简单调解了一下,谁知当天半夜,赵家老大拿着一把镰刀翻过墙头,给孙家一家四口全部砍杀!最后自己逃跑到宣州还是被抓了回来,当年秋天就斩首了。那赵老娘跟到法场,难过之下没有在意身后还跟着当时只有四五岁的小小。小小看到长兄被砍头,当场吓疯,从此以后就一直这样痴痴呆呆了。哎,造化弄人啊!”郑县丞悲伤地摇摇头。 “哎,赵家确实可怜,所以子昂成家后住到她们对面,我也让他多多照看赵家母女。”陆侃继续说道:“郑公在这溧阳县二三十年了吧,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哈哈,说是溧阳县富首也不为过。家家户户的事他都非常清楚,他也可怜那赵家母女,经常接济,连现在她家开的小店都是郑公家二郎帮忙张罗的。” “这事也巧,我们家杀鸡宰羊总是顺带给赵家母女送去一些,赵老娘每次都回礼,且每次都是亲手做的桂花糕。我家都觉得她做这桂花糕的手艺比宣州的桂花坊还要好,所以就建议她自己开一家小店卖些粉糕之类的吃食。她家已无男丁,虽然不用交租,但是还有户税,要活下去,不能总靠别人接济。“郑县丞说完还不好意思的笑笑。 殷淑点点头,赞道:“你这是做了一桩功德!郑公老成持重久在官场,为何一直安心在这溧阳县做个县丞?没想过升迁别处吗?” 郑宽听他这么问,抚掌笑道:“哈哈,中林子谬赞了!刚刚陆明府说的不对,我不止在这溧阳县二十年,是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兄弟多孩子多。到了我这一代,兄弟全都离开溧阳县,田地归我,我又有四个儿子全在县里,并无女儿,再加上祖上留下的永业田累积下来确实接近“良田千顷”,尚属富裕,但是富首不敢当!哈哈,官场复杂,我闲散惯了,三十多才明经及第。我已毕生不缺衣食,为何还费尽心力的去谋求高官厚禄。高官未必善终,平平淡淡一生岂不是更好!” “郑公说的好!哎,惭愧啊!贫道修道数载尚且没有施主通透,这样留恋荣华,我看我就是再修一百年,也别想成仙了。哈哈哈。”殷淑这句话倒是真的发自肺腑,“郑公,来,以茶代酒敬您一碗!哈哈。” 郑县丞一愣,旁边陆灵随即笑着解释道:“兄长说他是道士,可是这一路我看他饮酒的样子确实不敢相信,终究是无法成仙了!” 大家哄笑一阵后,殷淑又说起:“还要多谢陆兄这一年帮忙照顾明篱。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才学过人,有他陪着九郎,学业必定有成!” “你不提我也要说。”陆侃看了一眼坐在桌子一角的明篱,道:“这明篱不过十三四岁,写诗作赋工整华丽。说句老实话,当为本县北面!” “哈哈哈哈,陆兄千万别这样说,那我岂不是连替明篱执笔都不配了吗?之前竟然留他在身边磨了一年的墨,委实屈才了!”殷淑也赞许的看着明篱。 明篱见他俩这么说,满脸通红,连连说“不敢不敢”。 他还未成年,个子也比其他人矮一些,所以干脆站起来说道:“陆明府,写诗作赋这雕虫小技不值什么!近来跟陆九同去学堂,真是让我吃惊。他不过五岁,识字比十岁孩童还要多,在学堂上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前日师傅发问,何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学堂上大家的解释都大相径庭,只有九郎回问道:“若是君子,知其为小人还要亲近,那又是为何?亲近后又要疏远,还怪人不逊或是怨怼,这不也是不逊之词?那又为何自认为是君子呢?”哈哈,师傅回答不出来,气得瞪了半天眼睛。” 殷淑也是一惊,没想到这话是五岁的孩子问出来的。陆侃虽然满脸赞许,但是表面还是谦虚的说道:“幼稚之语,难怪师傅生气,不是回答不出而是气他不学无术吧!” 陆翘在一旁忙道:“父亲,九郎聪慧,他的问题我都十有八九答不上来,难怪我至今于功名无缘,连五岁小儿都不如。哈哈哈”他虽然话语带有自嘲的意味,但是也能看出他对幼弟的宠爱,每次提到必定满眼笑意。 “还好意思说这个!”陆侃嗔怒道:“你若有郑公的心胸也罢了,一无是处还好意思在这说“功名”。” 陆翘吓得赶紧闭嘴不再做声。郑县丞马上打圆场,“陆明府,您也太过严苛了,各人不同,子昂从不在小事上使小聪明,沉稳守规,比起很多自认才高却满纸荒唐的人,他其实才适合文书笔吏这样的事情。功名的事,急不得,你看哪位“金紫”不是白胡子一大把!耐心些吧。” “金紫”说的就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穿紫袍佩金鱼袋,也就是宰相了。陆侃被他说的也笑了,其实他知道这个三儿子虽然学业上是平平了一些,但是为人忠厚,进退有度,如果真能像郑县丞这样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乱世之中实在也是一件大幸事。 “陆兄,我一直奇怪,你为何不住在县衙?”殷淑也帮着陆翘转移一下话题。 “你有所不知,县衙十几年前曾经失火,当时的县令一家全部被烧死,从那以后算我在内三任县令,都不住在县衙了。这个小院落虽然小,但是离县衙很近,我家现在算上明篱和仆役才六个人,足够了。” “原来如此!”殷淑点点头。 “对了,这位小郎君也姓陆,莫非也是吴郡陆氏?”陆侃问的是陆灵。 “家父陆盛璋,补千牛卫,东都留守。我排行十三,家里都唤我十三郎。不过,父亲和哥哥们都在洛阳陷落的时候战死了。”陆灵面上严肃,尤其说到父兄之死,看起来并不像是假的。 殷淑呆呆的看向他,心中疑惑更深了。 陆侃也是一脸悲恸,叹道:“哎,国家有难,陆家儿孙当如此!我自己也属陆氏旁枝,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活着么大一把年纪,也是丢了陆氏的脸。留在洛阳的陆氏,祖父名讳莫非陆景融?” “正是。”陆灵点点头,又劝慰道:“陆明府不必妄自菲薄,大唐的县令虽然多如牛毛,但正是您这样的父母官,上达天听,下抚万民,是国家权力的真正执行者,也是百姓的唯一依仗。” 陆侃和郑宽都赞同的点头,深知自己任重道远,几人端起凉茶碗当做酒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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