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天色灰蒙蒙的时候陆灵熄灭了火堆,果然过了一会周围就开始热起来。已快到卯时,两人出了树林,向天目湖边走去。
刚刚露出湖面的时候,陆灵就看到湖上有许多小舟,不似渔船,不过倒像是来捞鱼的,舟上的人全都低着头往湖水里盯着看。
殷淑向前疾走两步,对着陆灵说道:“是司空戬和独孤楠。他们到了!哦,就是司戬和顾楠,之前化名都只取了名字里的两个字。”
陆灵并没有说什么,面上也没做出任何表情,殷淑想他大概早已料到。湖上的人也远远就看到这边的两人,在青山绿水中一黑一白确实很显眼,想看不见都难。
司空戬最先登岸,他面色苍白,鬓角乱飘着碎发,下巴上隐隐出现胡茬,显然是一夜未睡。他刚过来不多时独孤楠就跟了上来,还没到近前就大声喊道:“可吓死我了!若是再找不到阿郎我回去杀了郑老狗全家也难泄愤!”
独孤楠的状态跟司空戬也差不了多少,他体格比司空戬还要大一些,声若洪钟,现在喊出来竟然都带些嘶哑。
殷淑笑道:“你们何时到的溧阳县?”
司空戬沉静的答道:“昨日傍晚。到了之后直奔县衙,才知陆明府已过世,我们转到陆家,明篱说你留下口信给之前嵩阳观那个道士,我们一听就觉得不对。赶到郑宽家的时候,刚好那个叫孙泰的县尉在。我和独孤楠当即把他全家绑了,却怎么也寻不到你和那位陆郎君的影子。一直等到子时,外面回来十几个郑家家丁,说往天目湖方向追你们了,但是看到你们跳湖,又中了毒,估计早就力竭溺死。我们这才带人来湖上搜,孙泰一直在郑家看守。”
“辛苦了!已经无碍了,先回去再说!”殷淑说完回首拉了一下陆灵,跟自己一起上了司空戬的船。其余几只小船看到这边人找到了,也跟着返回湖北岸。
殷淑一行人刚回到郑家,就看到郑家上上下下几十人被绑在前院,孙泰和他的长女,现在是郑家大儿媳的孙氏,一起站在前厅屋檐下。孙氏面容憔悴,脸上还隐约有泪痕。
孙泰见到殷淑和陆灵进来也是松了一口气,过来对着独孤楠一抱拳,“典军辛苦,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司戬伏在殷淑耳边低声道:“独孤楠现在领的职务是寿王府的副典军。”
殷淑点点头,干脆站在独孤楠身后一言不发。孙泰看了看一院子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无奈道:“暂且先全部带回县衙,将郑家封起来。”
孙泰看殷淑一直不做声,便自己走了过去,“道长,你传信说家兄之死跟郑县丞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淑将昨夜郑宽讲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尽管大部分都死无对证,但是陆侃之死和追杀殷淑和陆灵二人,郑宽是抵赖不掉的。
孙氏听到自己丈夫杀了赵志林这段,忍不住过去扑到丈夫身上,痛哭起来,“郎君,这些事做不得,做不得。以后你要我和孩子们如何自处?”
郑元昊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流下了眼泪,“娘子莫哭,这桩事在我心里十几年,现在终于了了!当初我亲手杀了赵志林后,这十几年来,就算遇到再顽固的农户,不愿让出土地的,我也只是将他们驱赶走,再未害一人性命!但是陆明府的死,我事后是知情的。将来不管我砍头与否,娘子带着孩子们离开溧阳县吧。我,对不起你们!”
两人说完哭作一团,孙泰这边手也微微颤抖,最终还是上前拉起女儿,叫了个衙役给女儿先送回自己家去了。
郑宽坐在地上,始终一言不发。脸上没有慌张的神色,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痛苦,跟他昨晚宴席间的神色并没有太大不同。
殷淑走到他面前,淡然道:“郑县丞,如今多认一样少认一样没区别了,不如都说了吧!”
郑宽用手支撑着地,站了起来。他本来就有些胖,再加上一夜也没合眼,除了面上的表情,剩余都好像苍老了十岁。
郑宽对着殷淑冷笑一声,根本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身颐指气使的冲着孙泰威严的训道:“回县衙吧!难不成在这就结案?”,之后便跟着衙役和郑家老老小小几十人一起走了。
孙泰走到殷淑面前,摇摇头叹道:“我早知他低价买卖土地,但是没想到会这样不折手段。他自小聪慧异常,能诗能文远近闻名。但是家境贫寒,他要读书,父亲老迈,家里的地渐渐被溧阳县当地一个富户霸占。他父亲上门去闹,结果跟人家仆役厮打时不小心掉到井里,死了。那之后他也不读书了,做起了牙郎,慢慢跟官府走近,后来明经及第,一路到了县丞的位置,一坐就是二十多年。”
殷淑听罢,面无表情道:“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江南失去土地的农户何止千百,他一人受苦,反过来要害更多人比他还苦,是何道理?”
孙泰点点道:“道长,确实是这样,我并没有为他辩解什么。只是感慨明明聪明过人的人,偏偏把智慧用在了迫害他人上。”
几人全部回到县衙,路上殷淑告诉孙泰元载也在返回溧阳县的途中,应该快到了,他可主审此案。
辰时刚过,殷淑等人到了县衙还没有一炷香,元载就带着慕云风风火火的冲进了溧阳县衙。让殷淑意外的是还有一个人也跟回来了,杨炎。
孙泰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转手示意独孤楠道:“这位是寿王府的副典君,独孤楠,正是他赶来帮着衙役抓住郑宽全家。”
独孤楠上来一抱拳,道了一声“元中丞,久仰大名”。不管是按照官阶还是职权,元载都在独孤楠之上,当然在元载来前,独孤楠就是这溧阳县品级最高的“官”,所以孙泰对他毕恭毕敬。
元载跟两人寒暄一番,又定下堂审郑宽的时间,随即来到殷淑面前,“仙长身体无碍吧?”
杨炎也走了过来,笑着对陆灵道:“陆郎也中了毒失了武力?现在可好了?”
殷淑看他笑嘻嘻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杨炎一点不像关心别人有没有中毒,反倒像希望别人中毒一样。殷淑给陆灵拉倒自己身后,也笑道:“公南别来无恙啊,你怎么跟元中丞一起回来的?”
杨炎颇为失望的退了一步,回答道:“我刚出随州就听闻元中丞发文江南州府寻我。我还以为又是让我回去当什么起居舍人。前日傍晚刚好见到元中丞车马到,我当面找他才知道他已上书朝廷,请求撤回“税间架”,终于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昨天那个爱吃鱼羹的少年过来,说郑宽才是真凶。我就马上随元中丞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陆灵听他说“爱吃鱼羹的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杨炎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连忙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殷淑还未搭话,陆灵便开口道:“没有,只是觉得你连慕云名字都不记得,却记得他爱吃什么,大约是记着那顿饭是你花的钱,所以被吃的肉痛了,竟然记到今天!”
杨炎被陆灵说的脸色泛红,但是也没辩驳,大概觉得无须辩驳,哪有人光鱼羹就能自己吃三大碗的。
殷淑走过来跟元载说道:“元中丞,后面的事贫道便不参与了,明日启程回去茅山。现在这里跟元中丞辞行,以后若有事,可传信到茅山,贫道必尽绵薄。”
陆灵听他这样说,有点吃惊,转念一想大概是郑县丞之前给元载那一百两“盘缠”的缘故,这边事情已经真相大白,殷淑当然是装作不知道此事,赶紧抽身。
下午的时候大家全部回到陆家,殷淑却并没有休息,而是带着慕云去了刘丙杰家,因为赵老娘还在他那里。
赵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十几年来对自己家里孤女寡母伸出援助之手的,竟然是害死自己丈夫和儿子的元凶。最后女儿的死虽然不是郑家所为,但是小小还没出世的孩子竟然也是郑家的,赵老娘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殷淑反复开导她,最后她情绪总算是平复了一些。刘丙杰夫妻也站出来说一定当她是自己家的老人一样奉养。赵老娘听后哭了好久,主要还是想起这么多年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小,她不曾做过一件恶事,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既然一切已经真相大白,殷淑带着慕云和刘丙杰立刻陪着赵老娘到了小小的坟上。小小被葬在溧阳县北面的山坡上,旁边是她的哥哥赵成,等到明日升完堂结了案,很快的,兄妹俩的身后还会出现父亲赵志林的坟冢。
几人离坟冢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就看到小小的坟前放着一摞胡饼和一小束野花。赵老娘上前拿起一张胡饼端详半天。这饼应该放在这里已经两三天了,天气炎热,本来就硬的胡饼早已经更加硬邦邦的,上面还长起一层青毛,好在正是因为太热,山里的野猫野狗都没有光顾。
殷淑明白这应该是“崔胡饼”来过。几日前堂审找到了杀害小小的凶徒郑家二儿媳和牙郎陈实,当天“崔胡饼”就来给小小上坟了。小小死前,他答应过要烤几个最好的胡饼给她吃,终究是没有食言。
回到县里,殷淑带着慕云告辞离开,慕云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最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不禁说道:“这世间什么时候才能没有鳏寡孤独啊!”说完也像殷淑以往一样叹气,大概是反应过来自己便是那个“孤”。
殷淑拍拍慕云的肩膀,“云儿,我请你吃鱼羹去。”
两人来到之前杨炎请客的那家大食肆,殷淑点了两碗烩鱼羹和两个斋菜,还给他和慕云一人叫了一壶酒。
慕云若有所思道:“师父,你说那个陆灵到底是什么人?我一向讨厌那些宦官,但是他行事作风完全不像!”
殷淑邹起眉头喝了一口酒,想起昨晚在湖心他看到的陆灵,就是他昏过去之前,“我也说不清他是什么人。不过一定不会害我,不然我不知死多少回了。他那样子,也不可能是谁派来的。谁能派动他?”
“圣上?”慕云猜测道。
“开始我是这么觉得,但是他绝对没有在朝廷里做过事,只是隐约跟朝廷有些瓜葛。”
殷淑说着,目光直直的看向杯子里的酒,讷讷的继续说道:“云儿,你觉不觉得,我好像有些过于在意他了。就比如今天,我坚持不让他随我去悯修家,是因为想起他说溧阳县事了他就要离去。我想知道又变成我们两人,会是什么样子。”
“啊?这是为什么?”慕云惊奇道,牙齿上都挂着鱼羹。
“我也参不破!总觉得自己过于在意了。他除了武功高点,长得俊秀点,做的斋菜好吃点,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特别在意的东西。”
“师父,你之前哪怕看到荤腥的东西都想吐,为何他做的荤食你竟然能吃?”
“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那些劳什子给我吃。”殷淑笑着摇摇头,随后便转过头看向窗外,一边喝酒一边想着什么事情。
“对了,师父,你可知那个元载的妻子是谁,岳丈是谁?”慕云还不等殷淑猜,马上就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道:“他的妻子是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他的岳丈是王忠嗣!”
殷淑一惊,“已故王太师?难怪他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也有这样的气度!他的岳丈已故去十年了!如果他还在,安禄山安敢作乱!哥舒翰也不会死得那么窝囊!王太师年幼之时父亲便殉国,太上皇收他做了义子,与当今圣上情如兄弟。他一生光明磊落,虽然在你们陇右没讨到什么好,但是石堡城一事,他进不求名,退不避罪,真丈夫也!”
慕云也点头表示赞同,“所以想必元中丞也不会是坏人。那日我追上他,他见到信后便即刻往回走了。”
殷淑略微有些怅然,“幸亏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去茅山了。总之这边元载会处理好的。难怪杨炎会跟着他,这确实是一棵大树,将来能给他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起居舍人”。元载这个人心里是有国有民的,但好像对于荣华,有些过于在意苛求了,我想这跟他寒苦出身有关。我们不便留下来看他如何处理郑宽的家业,可笑的是那个郑宽还以为一百两银子就收买了他!不过郑宽现在已经毫无顾忌,这件事要真的在堂上戳穿,怕元载面上也无光,所以我们还是早走为妙。”
慕云虽说想游江南,但是经过这件事,也没了兴致,加上确实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酷暑,所以现在也想回去茅山凉快凉快了。
江南的夏天闷热难耐,每一场雨水不仅不会带来凉爽,反倒是更加湿热的信号:伏天就要来临了!
殷淑和陆灵,慕云,司空戬,独孤楠一行五人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趁着凉爽离开了溧阳县,终于在入伏前的最后一天,抵达了茅山脚下,将江南烟雨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