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练海曼先生在更衣室里念起首发名单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西格哈德这个没有被念到名字的人身上。连他的首发竞争对手、队里的另外一位门将尼克拉斯都有点惊疑不定地望了过来，目光在教练和西格哈德身上几经徘徊，似乎是想要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相比起他们，西格哈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虽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但他一如既往的沉静，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不满、疑惑或者失望，他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就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摧不倒的雪松。
海曼先生当然知道大家是为什么而惊奇，他笑呵呵地拍了拍尼克拉斯的肩膀，对更衣室里的男生们道：“就这么安排了，大家准备一下，我们的冬歇期第一场比赛，要好好努力啊！”
于是尼古拉斯就这么站到了球场上，而西格哈德跟着其他替补的队友们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坐到了球场边的替补席上。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结果，或者就是心理素质非常强大，才会表现得如此从容。
但只有西格哈德自己清楚，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脑海里乱糟糟的声音加起来能够抵一千只蚊子，每一只蚊子都还在对着他张牙舞爪，而他就站在自己脑海最角落的阴影里，呆呆地看着它们，似乎并不明白，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西格哈德的这种状态就这么持续了四十五分钟，直到中场哨音吹响，尖利的哨声划破赛场上空，他才如梦初醒般从噩梦一般的嗡嗡声里回到了现实世界。
***
洛埃尔的脸色算不上太好。
或者也可以说，是十分不好。
这是肯定的。
他是第一个建议西格哈德转会来红牛的人，那时候他自信满满，认为虽然西格哈德因为大伤失去了主力位置，但他的实力和声望都远超同龄人，完全可以在另外一家俱乐部得到重用。
——红牛对西格哈德也确实很重视，阿尔贝克先生对于西格哈德的签约全程亲力亲为，态度诚恳，让洛埃尔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快的，现实却让这个对侄子水平颇为自负的叔叔在接近“职业球员”出口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到地上。
这还是洛埃尔第一次当着安德的面露出有点狼狈的神色。
当比赛进行到开场第十分钟的时候，他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似乎是想要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安德被他突然一下子站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定了下神，赶紧喊住了洛埃尔。
“洛埃尔叔叔！”安德本来想问他去做什么，话到嘴边，又换了个委婉的问法，“你是要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吗？我对这里比较熟悉，我带你去吧。”
洛埃尔看着他，此刻这个男人紧抿着唇，相比起几个小时前他们在餐厅时他的笑意融融和平日里的随和可亲，这会儿他的神色中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冷峻。
“我去一趟阿尔贝克先生的办公室。”
他垂眸道，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场边坐在替补席上的西格哈德。
洛埃尔都这么说了，安德也不好拦着他。
他知道，很多经纪人都会代替自己的球员同俱乐部进行谈判，他也曾经听说过，一些经纪人会在签合同之前就谈好球员出场的问题，不过能这么做的一般都是球星经纪人，安德本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合同，更难以想象洛埃尔是要去和阿尔贝克先生说什么。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这样啊……”
洛埃尔点点头，神情逐渐温和，他没有多说自己要去做什么，而是拜托安德：“等一会儿比赛结束了，你同西格说一下，你们两个直接回宿舍好吗？”
“……好的。”安德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洛埃尔抿起的唇角松了松，很快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比赛安德也没有什么心思看了，他坐在观众席上，视线却频频望向替补席的西格哈德，等到90分钟的比赛结束时，洛埃尔也没有回来，而西格哈德也已经站了起来，跟着队友一起走回了更衣室。
安德赶紧从看台上蹿了下来，往球场的更衣室方向跑。
他和西格哈德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快一个月，基地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因此当他跑到U19的更衣室门口时，并没有人拦，大家都笑呵呵地冲这个脚步匆忙的男孩点头致意，还有位设备管理大叔热心地问他要去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在了柜子里。
安德来不及回答，他粗略地点了下头，风一样地就掠过了大叔，跑到更衣室门口。
更衣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乱糟糟的，能听到男孩们的说话声和笑声。
安德将手放在了门上，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开门，而是一转身靠回到了旁边的墙上，喘了两口气，平复刚刚跑步时的粗重呼吸。
“更衣室文化”在足球世界里由来已久，很多时候，这都是一个私密的圈子，独属于某个特定队伍的球员们，外人随意乱闯并不好。
他于是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多久，西格哈德就提着自己的包走出了房间。
看到安德倚在更衣室门口的墙上，西格哈德微微愣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招呼他道：“走吧。”
安德跟上他，小声道：“洛埃尔叔叔去教练组那边了，他让我跟你说，先回宿舍。”
西格哈德脚步一顿。
他转过了身。
安德这才看清他现在的样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会儿的西格哈德神情非常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落选首发的失望、疑惑和愤怒，刚刚西格哈德踏出更衣室时，他甚至还听到了他在跟几个队友告别——对于这个月的西格哈德来说，这是种有点少见的情况。
“西格……”他斟酌着开了口，“你要跟我一起回宿舍吗？”
西格哈德则问他：“我叔叔当时跟你说的是他要去找教练组吗？”
安德摇头：“他说去找阿尔贝克先生……”
西格哈德想了想：“那我不回宿舍了，我去找他们。”
“你……”安德想劝两句，但他也不知道该劝什么。
虽然在很多时候，很多球队里，主教练都并非拥有绝对的权威，他们的用人安排很可能受到来自外界的、来自老板的、甚至来自球迷的各种各样的干扰，越是成名的球星，他们被按在板凳上时主教练要受到的压力更大；但是对于青年球员来说，他们没有那么高的关注度，很多时候也没有能够翻云覆雨的经纪人，因此在男孩们的眼里，主教练还是整个队里最说一不二的大人。
最关键的是，就算洛埃尔能说服阿尔贝克直接干涉U19教练的选人，但教练难道不会心怀愤懑吗？
然而安德又不好瞎揣测洛埃尔想要做什么，比起在大俱乐部踢球的经验，他远远不如西格哈德，劝说更是无从谈起。
因此他僵在了这里，嘴唇开开阖阖，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西格哈德见他呆立在原地，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稍纵即逝的笑。
“没什么的，”他说，“别看洛埃尔平时很亲切，但他是个很老练的经纪人，只是去找阿尔贝克先生聊聊，又不是去找教练组强行要求出场。”
他这么说了，安德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脸都红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西格，不是觉得呃，有什么不好，而是——”他断断续续的解释。
“我知道，”西格哈德搂过他肩膀，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顾及到这里时公共场所，因此只是简单地拍了拍安德的肩膀，“不用担心，你先回去吧，记得帮我带个卷饼。”
***
洛埃尔和西格哈德同阿尔贝克先生谈了什么，安德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的是，到了第二天，除了他们每天的例行训练外，西格哈德开始加练起了扑救动作。
他和西格哈德的“二人形影不离”小分队也被迫拆除，因为当西格哈德在训练场上加练时，安德还要回房间写作业，他转到新学校之后又加了一门地理课，再加上他原本有的几门课程，这段时间课业很重，每天都要留出来一段时间来学习。
安德开始觉得有点不习惯了。
明明他和西格哈德同住一个宿舍的时间也才一个多月，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做什么事的时候身边都有这么一个人。他们俩早上一起去上学，在教室外面约好中午吃饭的地点，放学后一起走回青训中心；U16和U19的训练场离得不远，每次训练的时候，安德一抬头就能看到另外一片球场上金灿灿的影子，而他们也总是会在彼此的更衣室外面互相等对方，然后一块去餐厅吃饭，聊聊足球和生活，聊聊比赛，再一块回宿舍。西格哈德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安德都用不到青训中心给他们请来的辅导老师，他总是抱着自己的语法课作业拍对面西格哈德的肩膀，然后把本子递过去，乖乖的等西格哈德帮他改作业。
他们会聊很多东西，抛开身上的光环，西格哈德也只不过是个18岁的男孩，他像所有这个年龄的男孩一样，他喜欢玩游戏、听流行歌，做一些自己觉得很酷的事情。
或许是我太依赖西格了。
安德想。
他这会儿趴在自己宿舍的窗户上，他们宿舍刚好在大楼正对着训练场的那一边，从窗户里向外看，训练场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不断地倒下、站起来、再倒下。
他知道，那就是西格哈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