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泽尔的话给安德提供了新思路。
赛季还在继续,他能挤出来的时间并不长,在乌文斯堡的家里待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后,他又立刻坐火车返回了莱比锡。
回到青训中心的安德立刻就去宿舍找西格哈德,但是他在青训中心的宿舍区转了一大圈,都没看到西格哈德的影子。
安德想了想,决定去健身房里看一看。
红牛青训中心的配套设施都十分完善,给年轻球员们配备的健身房当然也不例外,健身中心里除了传统的健身器械外,还有一些穿戴式的高科技装备,辅助球员们进行训练,最里面的房间里还由两个可以用来放松肌肉的浸浴池,一冷一热,平时会安排理疗师指导球员们进行交替浸浴,缓解肌肉上的疲惫和一些其他症状。
这俩天不训练,所以还留在基地里的人并不多,安德走进健身房后,毫不意外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扇窗户半开着,寒风从哪里不停往房间里灌,让健身房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冷风的呼呼声中还夹杂着交谈的声音。
安德侧耳去听,发现是浸浴池那个房间里传来的,但听不太真切。他于是又往健身房里走了几步,直到距离浸浴池的房间近了才听清。
那是两个男孩的声音,其中一个人正在抱怨。
“……只不过是两次没上场,他的经纪人就急匆匆地跑去找阿尔贝克先生,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巨星吗?还是以为他的经纪人在这里能像那些大经纪人一样肆意妄为?靠威胁转会就能让俱乐部妥协?”
安德听出来了那个声音。
是一个月前阴阳怪气嘲讽西格哈德,最后跟西格哈德在会客厅里打了局FIFA——还输掉了比赛的那个鸭舌帽男孩,路易斯。
不过这会儿,路易斯的声音要比那时候愤世嫉俗多了,他似乎还在为身边的人打抱不平。
“……尼克拉斯,你就是胆子太小、脾气太好了,才会被他压一头!要我说,你可比那个慕尼黑来的所谓‘天才"强多了!他不过就是命好,生在了豪门球队,才混上了国青队的队长,现在拜仁都已经不要他了……”
好吧,托他这话,安德知道里面的另一个男孩是谁了。
尼克拉斯,西格哈德在U19的竞争对手,已经连续两场比赛压过西格哈德获得首发的机会了。
“别这么说,路易斯,”尼克拉斯的声音有点慌乱,一听就知道大概不是什么“硬茬子”,“我觉得平时训练里西格哈德表现得真的很好……比我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海曼先生选择了我……”
“你别这么懦弱啊,哥们!”路易斯的语气听起来简直恨铁不成钢,“海曼教练让你首发不让他首发,肯定是他有什么问题!你要相信自己比他强多了!”
“可是……”
尼克拉斯还想说什么,被路易斯又一次痛心疾首地打断了。
“尼克拉斯!你可是我们萨克森州人!西德来的那个是高地佬,要有什么的话,我们肯定全部站你啊兄弟!现在是他经纪人在场外干扰教练组,你怎么还这么软弱!要是下次比赛教练组真听了他那经纪人的鬼话,给你换下场了怎么办?”
尼克拉斯后面又说了什么,不过声音很小,加上他们房间里还有水声,安德没听清。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着的地方正对着没有关上、漏着风的窗户。凉风在他抬头的时候一下子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谁?”
里面的两个人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路易斯立刻警觉地问了一句。
安德想了想,没有急着离开,他甚至还往浸浴池的房间又走了一步,准备去推门。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去。”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对他道。
***
当路易斯披着浴袍,从浸浴池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刚刚是幻觉吗?”
路易斯不由嘀咕了一句。
他抬头在健身房里扫了一圈,发现这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每一扇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
路易斯想了想,无所谓地趿拉着拖鞋,重新回到了池子边。
尼克拉斯紧张兮兮地问他:“刚刚没人再吧?”
“谁知道呢,”路易斯耸耸肩,“应该没有吧——有也没什么,反正靠经纪人给教练组施压的又不是我们。”
尼克拉斯便又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去了。
***
窗户是西格哈德关上的。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西格?”安德皱着眉,“他们那么说你,我要去问问路易斯,到底为什么。”
刚刚站在他身后,阻止了他走近房间里的,正是西格哈德——浸浴池中那两个男孩所讨论的话题中心。
安德当然听不惯这两个人(主要是路易斯)对着自己的朋友冷嘲热讽,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天的情况了,西格哈德并没有主动让洛埃尔叔叔去找阿尔贝克,是比赛结束之后他才从安德这里知道的。
“先尝一下这个。”西格哈德说。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安德的问题,而是从旁边的咖啡台上端过来了两杯热可可。
这会儿他们早已经离开了健身房,正一起坐在青训中心一楼转角处的长凳上。
这里倒是一个好位置,窗户紧闭着,暖气烧得温度也刚好,既驱散了寒冷,也不至于太热。从拐角处的弧形玻璃向外看,还刚好能看到莱比锡红牛一线队用的训练场。现在正好有工作人员在那里扫雪,做一些草皮的保养工作。
安德从西格哈德的手中接过来了热可可,巧克力的香气很快随着白色的雾气在杯口旋转开来,传进他的鼻腔中,甜甜地融化着他不平静的心。
“谢谢,兄弟,”安德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西格哈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安德能感受到自己左臂上似乎贴到了一处热源。
他也捧着自己杯子里的热可可喝了一口,才说:“有什么好争的,路易斯说的有一些是实话,只不过不太好听罢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安德一下就被西格哈德这不在乎的语气给点燃了,他立刻转头,气呼呼道,“你是最好的,记得吗,西格?不要为了一些输不起的人妄自菲薄!”
西格哈德看着气鼓鼓的男孩,心里涌过一丝难以言表的波澜。
“我……”他顿了一下,组织自己的语言,“我——可能现在确实还没有达到海曼先生的首发标准,尼克拉斯能够首发,是因为他做的比我优秀,海曼先生选择他我并不意外。”
经历过艰难的开头后,他后面这些话说得很流畅,仿佛是早就在脑海里预想过的一样。
但安德并不赞同他:“西格,无论是大赛经验还是扑救水平,你都是最好的,我也一直在看你们的训练,所有人都看了,大家都长了眼睛,知道谁才是训练里最好的那一个,不是吗?”
他并非盲目自信,这一个多月以来,西格哈德在训练中表现出的水平有目共睹,整个青训中心的人都在背后悄悄议论这事,连尼克拉斯自己都认为自己在训练里不如西格哈德,不然也不会不自信到在跟路易斯两个人说悄悄话的时候都不想否认西格哈德的竞技水平。
安德代入西格哈德的视角想一下这事,觉得如果放在自己身上,他得委屈死了。比蒂尔纳先生在他父母来看比赛那天把他按在板凳上还委屈——至少蒂尔纳先生还知道给他一个交代!
西格哈德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确实有不如尼克拉斯的地方,”他轻轻地说,“还记得洛埃尔叔叔去找阿尔贝克先生那次吗?我和他,还有海曼先生都谈了谈,我现在有个问题……”
“什么?”安德疑惑。
他围观了好几次U19的训练,并没觉得现在的西格哈德有什么问题。
西格哈德深吸了一口气。
显然,回答这个问题对于西格哈德来说是艰难的。过去这么多天来,他从来没有向除了教练组外的基地里的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我有点……可以说是潜意识里吧,会畏惧射门。”
他轻声说道,但说出来的内容却让安德一怔。
“畏惧……射门?”安德没太明白。
西格哈德低下头,他苍白的面容融化在杯中的黑色液体里,随着白色的泡泡轻微打着旋。
“是的,”他艰难道,“因为我之前骨折……那时候队友抬腿射门,跟我撞到了一起,所以在每一次面对前锋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犹豫和闪躲……”
“可是在训练里……”安德很难想象西格哈德说出来的话。
“大家都没有发现,”西格哈德说,“但是教练组——主要是门将教练鲁德尔先生,他们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他其实将自己的困境掩盖的很好,他的门线水平本来就不差,训练赛中还有意识地减少了出击次数,但还是被经验丰富的鲁德尔指了出来。
每一次出击,面对着前锋们高高抬起的战靴,他总会想起去年那场在慕尼黑的大雪,还有骨头断掉时他浑身发冷的感觉。
那种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所有的事情都超出掌控的无能为力,一种羽翼被硬生生折断、被从悬崖上扔下来的绝望。
这种心情很难控制,西格哈德已经在尽力了,但脑海中的记忆总是无法被彻底抹去,他的畏惧让海曼教练和阿尔贝克先生都非常担心。
“我从来都不知道……”安德震惊于西格哈德所说的一切,他跟西格哈德一起住了一个多月,留下了无数快乐的回忆,但却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室友在球场上一直处于这样的境地!
西格哈德对他摇摇头:“别自责,安德,是我以为自己能够处理好的。”
“可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
安德想起昨天同斯坦泽尔的谈话,当时他还在委屈西格哈德好几天都独自跑去加训,还是斯坦泽尔鼓励他,让他主动去问,还说“如果西格需要加训,你可以帮助他”。
斯坦泽尔该死的对极了!你是个傻瓜吗?!安德!
他在心里想道。
西格哈德不知道他会这么失落,他又揉揉小朋友的脑袋:“没什么的……”
“不!当然有什么了!”安德立刻反驳,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扶住西格哈德的肩膀,双目灼灼地看着他,“你需要加训,需要摆脱这种情绪!我可以陪你一起训练,我是个前锋啊,西格!”
西格哈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孩,对方站的离他很近,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倒影。
“那就这么说好了,以后我陪你一起加训!”安德说,斩钉截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