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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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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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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城头传来鼓声,雄浑的声音压过风雪,回荡在天地之间。 三鼓过后,军仆转动绞盘,合力推动城门。伴随着锁链的摩擦声,厚重的城门缓慢合拢,镶嵌在门上的兽首闪烁寒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是急切的叫声:“慢,且慢!” 甲士循声望去,就见雪地中驰来一支队伍。近百名骑士护卫一辆马车,正向城门疾奔而来。 骑士身着越国甲胄,拉车的马足有四匹,可见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是越人。” 晋越以联姻结盟,盟约中清楚写明城池关卡不设限,允许两国使臣往来自如。 来者既然是越国人,自然要等待片刻,不能将其关在城外。 鼓声再次响起,不同于之前的厚重,而是三声急音。 军仆暂停转动绞盘,门板停留在原地,直至越国一行人飞驰到城下,鱼贯穿过城门。 最后一名骑士驰入,厚重的城门开始移动。 一声钝响之后,门板合拢。 奴隶合力驾上门栓,在门后支起方柱。凛冽的寒风被隔绝在外,卷着碎雪敲打在门板和城墙上,发出阵阵声响。 一队甲士跑下城头,拦住入城的一行人。 越骑知晓规矩,陆续翻身下马。 队伍中的甲长回身请示车内,不多时车门打开,车内探出一只手,递给甲长一枚铜牌和一卷竹简。 甲长手捧铜牌和竹简行至晋军面前,张口表明身份:“车内乃是越国令尹,奉越君之命使晋,拜会国太夫人及公子珩。” 晋军甲长验过铜牌,翻开竹简浏览一遍,确认无误后召来一名甲士,令其速报宫内,旋即举臂放行。 “宫门即将落锁,请使君去驿坊暂歇,军仆会带路。” “多谢。” 越骑抱拳后回转,将事情报知令尹子非。 子非年过古稀,长途跋涉损耗不小,精神有些不济。闻言没有强求,下令队伍前往驿坊,明日再正式拜见国太夫人。 “先去安置。” “诺。” 晋国甲士让开道路,越骑重新上马,跟随带路的军仆前往驿坊。 天色越来越暗,路上行人却不见稀少。路旁建筑亮起火光,靠近百工坊的一段路尤其热闹。 令尹坐在车内,无需推开车窗就能听到城民的议论声。 “大军连战连捷 ,听说已攻打到岭州城。” “公子珩率军亲征,有烈公之风!” 看不到城民的表情,仅从声音推测,就能知晓他们的好心情。 “晋、郑相争百年,终于要有了断。” “公子珩天纵英才!” 车轮滚滚向前,人群的声音被抛在车后。偶尔有火光顺着门缝和窗缝流淌入车内,短暂驱散黑暗,照亮令尹清癯的面容。 长眉俊目,鼻梁高挺。三缕长髯飘在胸前,仙风道骨,儒雅非凡。 队伍途经百工坊,一阵喧哗声传来,似雷声轰响,喜悦和兴奋的情绪瞬间爆开。 “鼎成!” 几名主事奔出坊门,满面红光,一脸兴奋之色。 “刑鼎已成!” 守在坊前的几名中大夫停止交谈,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冲入门内,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主事停顿片刻,只觉一阵风刮过,中大夫已掠过身侧。 几人转过头,只能望见远去的背影。 想起百工坊的规矩,主事同时哎呀一声,忙不迭追了上去,急呼道:“等等,您不能进去!” 中大夫迫不及待,当场破了规矩。主事连连跺脚,终究没能追上。 坊内的匠人顾不得许多,完成林珩的吩咐,都是兴奋异常。 “刑鼎铸成,天命在公子珩!” 马车经过坊前,车内的令尹恰好听到这句话。 刑鼎? 他本在闭目养神,思量明日拜会国太夫人。此时睁开双眼,回想传入越国的种种消息,联系方才在城门前惊鸿一瞥的巨石,心情颇为复杂。 “公子珩果非寻常之人。” 离开百工坊,前方道路逐渐变得冷清。 风刮过长街,冷意迎面袭来,军仆下意识加快脚步,众人紧跟上去,赶在大雪落下前抵达驿坊。 坊内主事提前得到消息,已经带人恭候在门前。 令尹走下马车,被请至东侧厢房。随行之人皆有安排,马奴也有食水,能够好生歇息。 “使君请。” 主事推开房门,向令尹躬身,没有一同进入室内。 房间十分宽敞,一面雕花屏风落地摆放。 屏风后设有床榻,榻上铺着厚实的被褥。屏风前设置木案,案旁立有铜灯。灯盘中盛满灯油,灯光照亮室内,未见一缕烟气。 房间内十分温暖,却不见一只火盆。 令尹除履走入室内,发现足底微热,不由得心生惊讶。 他回身看向主事,主事微微一笑,嘴闭得蚌壳一般,不欲多做解释。 恰好仆人送来热水和膳食,主簿借口退下,口中道:“有事,使君吩咐哑仆。” 话落,主簿再次行礼,退后半步转身离开。 令尹心生不悦,很快又压制下去,变成一抹凝重。 他走到屏风前坐下,哑仆无声跟上,打开三层食盒,捧出冒着热气的羹汤和菜肴。主食是粟粥,佐有酱和一小碗蜂蜜。 他身后是两名壮妇,各自提来一只铜壶,壶口还冒着热气。 三人态度恭敬,都是一言不发。 哑仆无法说话,壮妇是奴隶,根本不敢张口。 令尹对晋人的严谨叹为观止。心知问不出什么,干脆挥手命其退下。 三人匍匐行礼后退出室外,并不远走,相隔数步守在隔墙的夹道,既能挡风也能随时听到召唤。 房门合拢,令尹没有马上用膳,而是盯着面前的碗碟陷入沉思。 “公子珩这般人物,国君所谋未必能成,恐要费一番周折。还有国太夫人。” 思及此,他叹息一声,暂时压下烦闷,端起温热的甜羹。 刚刚吃过两勺,房门就被敲响。 门后是随他入晋的门客,方才有异常发现,片刻等不得,匆忙过来求见。 “家主,晋人有机关法!” 门客学识渊博,最擅长机关术。进入房间后发现端倪,他没有声张,也没告知同行众人,而是独自来见令尹,请后者定夺。 “机关术?” “正是。”门客隔桌落座,探身前倾,目光灼灼,“若仆没料错,驿坊内设有机关,地面和墙壁发热源于此。有阻隔无法参透,挖开才能知究竟。” 挖开地板自然不行,毁墙更不可能。 门客以固有的认知推定是机关,殊不知真相同其所想相距甚远。 “不知晋人燃烧何物,应不是木柴。” 门客对机关术相当痴迷,关注点渐渐跑偏,同平日里的精明大相径庭。 令尹知晓他的性情,无心责难,仅是咳嗽一声提醒:“此行为盟约。” 经他提醒,门客面现惭色,叠手道:“仆失态。” “事有轻重缓急,盟约最重,机关术可另行打探。”令尹没有将话说死。 越晋是同盟不假,前提是霸楚在侧。一旦楚国势 微或者倒下,两国关系定然发生变化。未必马上兵戎相见,彼此提防刺探消息定会更胜。 “要订立盟约,需等到公子珩归国。停留期间,尔等轮换外出刺探消息。” “诺。” 门客领命,起身退出室外。 桌上膳食微冷,令尹却毫不在意。他端起凝固油脂的羹汤,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缓慢咽下。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刚展开林珩来信,就听缪良禀报,越国遣使抵达城中。 “这个时候,莫非是越君有变?”国太夫人眉心一拧,想到越侯先遇刺杀后又中毒,心猛然一跳,神情变得焦急。 缪良回想甲士所言,开口道:“来人未着缟素。” “不是越君,那为何事?”国太夫人松了一口气,又很快生出疑惑。 思及楚国动荡,猜测边境要起兵事。 可楚国内部正在打仗,诸公子胜负未分,这个关头理应不会招惹越国。 越想越是头疼,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索性暂时抛开:“罢,明日见面总能知分晓。” 见她面露疲惫,缪良知机退下。 脚正要迈出殿门,国太夫人忽然开口:“明日见过使臣,召宗入宫。君侯入陵不能拖,阿珩的登位大典也需筹备。” “诺。”缪良恭声应诺。 见国太夫人没有更多吩咐,他转身走出殿外。 一阵风吹过廊下,缪良抬手接住一片雪花。仰望黑暗的夜空,难见一颗星辰。 他想起烈公的葬礼。 当日灵柩出城,国人夹道,庶人紧随。 肃州城被恸哭声环绕,哀伤凝聚在送葬的队伍中,良久不曾消散。 “烈公封墓,百名国人自愿殉葬。君上入陵将无一人。” 缪良袖手仰头,任由雪飘落在身上。面上一片淡漠,双眼中窥不出分毫情绪,恍如一滩死水。 大雪笼罩肃州城,洋洋洒洒下了整夜。 隔日,城池被银白覆盖,宫阙、城墙、街道和民居别无二色。 宫门开启,一名侍人在门前上马,冒着寒风驰向驿坊。他携国太夫人旨意,召越国使臣入宫。 令尹早已准备妥当。侍人入坊不到一刻钟,马车就驰上街道。十名越骑护卫左右,其余留在坊内,暂受门客调派。 侍人策马在前,马车紧随在后,队伍穿街过巷,一路上畅通无阻。 抵达宫门前,侍人翻身下马,令尹推 门下车。 缪良等候在门前,认出来者身上的袍服冠帽,看到他悬在腰间的金印,心下暗惊。见对方看过来,当即叠手行礼,道:“内史缪良,见过使君。” 令尹还礼,随即穿过宫门,与缪良同往南殿。 殿内,国太夫人特地换上一身红裙,梳起高髻。发髻左右各插三支金簪,簪首的卧虎出自越国匠人的手艺,式样形状惟妙惟肖。 令尹等候在殿门前,侍人入内通报。 待他走入殿内,国太夫人吃了一惊,愕然道:“仲兄?” 令尹出身越国宗室,氏楚名非。因封地在子城,也被称为子非。他和国太夫人自幼相识,曾与国太夫人的兄长一同拜在大贤门下,被大贤赞为栋梁。 梁氏势大,越侯独木难支。他千方百计襄助越侯,在令尹之位二十年,屡屡同梁氏针锋相对。 随着年龄增长,他精力渐有不济,难知还能撑多久。 所幸公子煜归国,谋略手段不亚其父,甚至更胜一筹。一夜诛梁氏,灭除心腹大患。 然而世事难料。 越侯在猎场遇刺,又被国太夫人下毒,身体每况愈下。 内有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一旦越侯薨,越国恐会生乱。 令尹知晓公子煜能力非凡,但事怕万一。怀揣着这种担忧,在得知越侯的计划后,他主动请命使晋,专为促成此事。 只要盟约对越国有利,令尹不在乎是否荒唐。 “仲兄快坐。”相隔多年见到亲族,国太夫人自然高兴。她满面笑容站起身,亲自请令尹落座。 “一别经年,国太夫人芳华如故。”见到她的态度,令尹现出笑容。 “老了。”国太夫人摇了摇头。 两人寒暄数句,真也好假也罢,面上都有几分感慨。 婢女送上甜汤,令尹饮下半盏,清甜的滋味滑过喉咙,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开始话归正题。 “我此次前来,专为两国盟约。” “盟约?”国太夫人心生诧异,表面不动声色。 “正是。”令尹颔首,直白道,“君侯有意再结婚盟。” “越侯无嫡女,庶女年幼。莫非要为公子煜纳晋国宗室女?”国太夫人看向令尹,放下手中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非也。”令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竹简,递到国太夫人面前,口中道,“国太夫人请细看。” 竹简装在木盒 内盒盖敞开内里铺有绢布。 国太夫人带着疑问展开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美眸倏地睁大最终将竹简摔到案上。 “荒谬!” 国太夫人怒视令尹斥道:“公子联姻前所未有。况公子珩已得册封乃是晋国国君。此番率军攻郑大片疆域纳入版图。楚为强敌然其内乱分出胜负不在旦夕遑论对外攻伐。我不见此盟约对晋有何好处。” 反观越国更像是盟约的受益者。 “国太夫人未见公子珩不知他意请勿妄下结论。”令尹沉声道。 “我为国联姻岂不知婚盟究竟。令尹子非你以为我参不透文字之意?”国太夫人声色俱厉没有丝毫退让。 令尹深深看着她道出一句话:“越姬莫要忘记你乃是越人。” 国太夫人冷笑一声强硬道:“我嫁与烈公是晋国太夫人公子珩的大母。” 两人目光相遇肖似的眸子带着同样的冷意。 最终令尹率先收回视线道:“今日告退待公子珩归国我再入宫求见。” “不送。” 国太夫人粉面含霜之前的温和消失无踪。 令尹起身离殿神情冷峻少许亲情也荡然无存。 久别重逢年少相伴的情谊早就磨灭。政治利益纠葛两人各有立场不欢而散。 远在岭州的林珩尚不知国内变化。 因突来的一场暴风雪道路断绝大军延缓三日启程。 他没有入驻城内而是和大军一同驻扎在城外在营地中立起帐篷。 临近傍晚营内燃起篝火大块的鹿肉和羊肉在锅内翻滚随着热气扩散弥漫开浓郁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最后一批狩猎的骑士归来他们不只带回猎物还押回一辆马车。 车身十分普通为氏族常用。 车内人的身份却不一般她是郑侯的正夫人在城破当日逃出宫殿混在人群中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岭州。 “郑侯的正夫人蔡侯的亲妹?” 听完黑骑禀报林珩停下笔放下写到一半的竹简。 他单手撑着下巴凝视落在帐上的光影手指拨动笔杆一下、两下、三下。 三下后停住他忽然笑了。 “贵客入营我自当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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