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肃州城。
天刚蒙蒙亮,肃州城外便人声鼎沸。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自城门下蜿蜒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上火光熄灭,军仆移走燃烧整夜的火把。
一人击响皮鼓,有力的双臂交替落下,鼓槌击打鼓面,隆隆的鼓声传开,碎裂狂风,在城头持续回荡。
“开城门!”
甲长一声令下,门栓被抬走,几名军仆推动绞盘,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
恰逢晨光落下,覆盖门上的铜钉,铜面反射金光,夺目耀眼。
队伍开始入城,过程井然有序,未见丝毫杂乱。饶是如此,守门的甲士仍严阵以待,双眼逡巡人群,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可疑。
这般严防死守,宵小贼寇无所遁形。
“飞报!”
队伍行进到一半,忽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心生好奇,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远处驰来一骑,马上骑士背插稚羽,遇人群不减速,而是继续扬鞭冲向城门。
距离拉近,骑士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君上书信!”不等马蹄落地,骑士从怀中掏出铜牌,向守军出示。
“让!”甲长查验过铜牌,确认无误,抬起右臂命守军让路。
等候入城的人群也自动避让,不与骑士争抢。
骑士收回铜牌,策马穿过城门,一路向晋王宫奔去。
林珩封王的消息传回,国太夫人做主改晋侯宫为晋王宫。宫内建筑规格暂未变动,待林珩归来再做规划。
骑士策马穿过城内,踏着晨光前行。沿途遇上早起的城民,大多呼朋引伴聚向城西,等待今日的大市开启。
晋王宫前立有刑鼎,鼎后是守卫的甲士。
骑士在宫门前翻身下马,单手出示铜牌,另一只手解下背负的布袋,道:“君上书信!”
口袋打开,里面装有一只木盒,盒身雕刻玄鸟,盒盖上嵌有铜锁。
声音传入门内,立即有侍人奔向南殿。
少顷,宫门从内开启,内史缪良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目光落在骑士身上,道:“随我来。”
两人踏上宫道,头顶忽然掠过一道暗影。
一只灰色的信鸟先他们一步飞过宫殿群,落入国太夫人所在的宫室。
南殿前摆放一只铜鼎,不同于晋国的风格,这尊鼎做工精美,四足两耳,鼎身浮雕
巫文,带有显著的越地特色。
两名侍人守在台阶上,望见缪良和骑士,同时躬身施礼,侧身让至一旁。
缪良没有停下脚步,骑士紧随其后。两人迈步登上台阶,进入明亮的大殿。
殿门敞开,冷风灌入室内,带来阵阵寒意。
殿内燃烧铜炉,十余盏宫灯错落在台阶上,灯盘中托起一颗颗夜明珠,晶莹润泽,浮动光华。
大殿尽头设有一面屏风,屏风上花团锦簇,却不见绚丽奢华,反透出肃杀之气。
屏风前有一张大案,国太夫人坐在案后,红裙黑裳,长发梳成高髻,左右各插三枚金簪,簪首的於菟形态各异,无一例外透出凶戾,见之胆寒。
“拜见国太夫人。”骑士停在台阶下,俯身见礼。
“免。”国太夫人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她手边落下一只信鸟,背羽青灰,是外出的越甲放飞。
信鸟腿上的密信已被解下,此时正摆在国太夫人面前。
信上写明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墙,迄今已有数日。并言姬超遣使向越王和楚王递送书信,似有投诚之意。
“投诚?”国太夫人冷笑一声,放下写满字的布。观其行,好意未必,更像是要挑拨离间,祸乱天下。
殿内寂静片刻,她抬眸看向骑士,问道:“国君书信何在?”
“在此。”骑士从地上站起身,双手捧起木盒。
殿内没有侍人,缪良从骑士手中接过木盒,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木盒上的图腾象征晋君,铜锁上有玄鸟纹,唯晋室能用。
国太夫人掀开盒盖,取出竹简展开,一目十行浏览,现出惊讶之色。
“上京城外会盟?”
在这封信中,林珩写明会盟一事,并道出归期。
“会盟之后,率大军归国。”
此外,他还在信中提及化外之土,言将舆图示于诸侯。
“与诸侯议,驱诸胡探路。”
在信件末尾,林珩提到驱逐荒漠胡部探路,容许战败宗室和氏族出四境开拓新土,有能者可再建国。
竹简长度有限,林珩的文字十分简练,尽量言简意赅,细节处难免有所忽略。
即便如此,读完这封信,国太夫人仍感到心潮澎湃,情绪似浪潮涌动,久久不能平静。
“此信之外,国君可有别的吩咐?”国太夫人放下竹简,再度看向骑士。
骑士不作迟疑,立即回道:“君上言占定
先机,国太夫人可专断。”
占定先机?
国太夫人仔细思量,很快有所了悟。
“缪良。”
“仆在。”
“召诸公子及女公子,言有要事。”
“诺。”
缪良没有多问,领命后离开大殿。
骑士和他一同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廊下。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独自坐在殿内,面前摆放着林珩的书信,良久陷入沉思。
她想起林珩归国之初,向她展示出的那幅舆图。
四海八荒,天下之广,化外之地尽可取。
驱诸胡探路看似简单,实则颇有难度。
以晋军的战斗力,驱赶胡部不在话下。难的是如何找到他们。再者,还要提防他们去而复返,继续危害边境。
“国君有意逐鹿中原,胜负未分,暂不能挥师向北。然舆图公布,必有人纷至沓来,荒漠迟早要分割。”
故而,林珩才会提出占定先机。
做法十分简单,在诸侯忙于会盟时,由国太夫人安排人手,抢先一步在荒漠布局。
“氏族暂不能调,那么,唯有宗室。”
国太夫人决定召见幽王的儿女,观其是否可用,又有多少能用。其后再见宗伯,继续从宗室内部选派人手。
“公子舞象之年即能领兵,可惜女公子开府者少。”国太夫人摇摇头,不由得心生惋惜。
晋室女公子中,只有林乐选择开府,有大展宏图之志。
她的几个姐妹未必无才,但错过了林珩给予的机会,再想从头开始就不是那么容易。
“选择……”
国太夫人忽然顿住。
想当初,国君力排众议下诏女公子开府,莫非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思量许久,国太夫人垂下眼帘,捏了捏眉心。
人言今上肖似烈公,如今来看,何止是相似,更是智高一筹。
比较之下,幽公既不肖父,也比不上儿子,在位几十年建树寥寥,却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当真是没眼看。
实在不能想,越想越气。
国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突起的烦躁,注意力重新移回来,思量如何安排才能顺利布局,先一步在四境之外打开局面。
林珩与国太夫人通信,晋国的拓土计划即将开始。
楚煜三人也不甘落后,赶在会盟之前,各自派人通知国内
,先众人一步展开行动。
楚煜将重任托付给松阳君和钟离君,不仅召两人详谈,还送给两人一张缩小的舆图。虽不及林珩展示的详细,却也足够震撼。
舆图拿在手中,两人陷入震惊,迟迟说不出一个字。直至谈话结束,两人告辞离开大帐,惊讶之情仍挥之不去。
站在中军大帐外,两人对视一眼,联袂去往钟离君帐内,抓紧商议该如何安排。
“君上之意,越国不近荒漠,北上定慢于晋国,无妨兵分两路,选人分遣南北。”钟离君振袖落座,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声音仍有些发紧。
“南有瘴疠,恐有危险。”松阳君提出现实问题。
“晋有解毒之方,君上正设法向晋王购买。此外,还可召集国内良医,遍寻能人异士,许下重利,未必不能寻到更多良方。”钟离君深思熟虑,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通过楚煜拿出的舆图,他彻底打开眼界。
大丈夫在世,理应建功立业。
“上京衰败,天子如荧烛,威严荡然无存。君上乃不世出的英主,有心问鼎天下,你我自当鼎力辅佐。然大争之世,雄主辈出,如晋王,今为同盟,迟早有一天变作对手。还有楚王,越之仇敌,必刀锋相见。齐王亦有雄心,不可轻忽。这些化外之地便是我等的退路。”
不言胜,先思退路,非是长他人志气,而是基于理性思考。
毕竟世事难料,诸国间的形势瞬息万变。
进则生,退则衰,上京就是铁证。
越不可能偏安一隅,以国君的野心,势必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越国固强,对手同样不弱。越人狂傲不假,却不会盲目自信,更不会小视天下英雄,尤其是势均力敌的大国。
对于钟离君所言,松阳君并无异议。
两人商定之后,各自书信一封,交心腹送回国内。
“膝下诸子,还有宗室儿郎,该是为国出力之时。”
不同于林珩和楚煜各自安排,楚项和赵弼聚到一处,经过一番商讨,齐使和楚臣一同出发,星夜兼程奔赴纪州城。
“公子弦在楚都纵火,伤女公子妍,惊楚王之父,当惩。女公子妍鞭齐国公子,枷之囚笼,城内示众,也当惩。”
“依律,皆当流徙。”
“今改以率兵驱胡蛮,开拓化外之境,则两国盟约不破。”
楚项和赵弼对面而坐,两国的氏族分坐在他们身后。
经过长时间
的讨论拉扯,双方终于达成协议,不兴兵,暂罢干戈,继续维持两国盟约。
氏族们起初不能理解,待看到两人拿出的舆图,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
“于国,于家,此皆有利。
“派兵驱蛮,宗室氏族同能派人。
楚项和赵弼清楚和平仅是暂时,或早或晚,两人仍要战场相见。
大国争锋,流血不可避免,直到分出胜负,一方彻底倒下。
不过在那之前,两国的盟约仍要维持。
“晋强,越亦然。两国婚盟牢固,你我若不联手,恐无半分胜算。赵弼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再三思量后得出的结论。
楚项点了点头,合拢新签订的盟书,以指蘸取茶汤,在赵弼面前写下一个“魏字。
赵弼沉吟片刻,同样以指代笔,在魏字旁边写下一个“吴字。
“晋人和越人大肆收取魏麻,齐商参与其中,个中图谋,想必齐王心知肚明。如魏人不能醒悟,不出两载,魏必缺粮。届时,你我联手断其生路,分魏。
?来自远方楚项沉声道。
赵弼颔首,随意抹去魏字,手指旁边的吴,接言道:“吴国渐起,有称雄之意。灭魏之后兴兵讨吴,事成则断越一臂,于你我皆有利。
两人约定联手,在场氏族无一反对。
但在眼下,一切停留纸面,谁也不能断言事情会照计划进行。
“动兵尚早,为今之计,先定会盟。
“诚然。
楚齐两国的君臣密谈半日,日暮时分,楚项才从齐营告辞。
丹车压过土路,迎面遇上越王的金车,观方向,对方应是从晋营返回。
两支队伍相遇,都是王驾,不存在停车礼让。车奴不曾减速,反而奋力挥动缰绳,金车和丹车正面遭遇,几乎就要撞到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战马偏移,两辆车擦身而过,车轮边缘发生碰撞,当场擦出火星。
楚项在车上侧首,楚煜同时回眸。
楚国君王目带凶光,周身萦绕煞气。越王勾唇浅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发生在营外的一幕很快传入林珩耳中。
他正提笔书写祭文,闻言停下动作,思量片刻挥退侍人,道:“无碍。
明日会盟,事关重大,无论楚煜还是楚项都不会在此时大动干戈。
虽说如此,为防万一,林珩还是写成书信,交马桂送去越营:“送到越王手中。
“诺。
马桂捧起绢,倒退着离开大帐,旋即策马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