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衍与天夜离去之后,许元孤身一人来到了那断裂的天门山巅,坐在山崖边缘,看着远处缓缓升起的日轮发呆。
他不知道监天阁的理念是否正确,但反复想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错。
因为人与人之间差距,真的比人与狗的差距都大。
山巅的寒意让自口中呼出的热气转瞬化作白雾消散,许元觉得自己真的挺可笑的,明明出发之前已然下定了决心,但此刻却因为天夜告知的真相而再次陷入徘徊。
旧秩序的毁灭并不代表终结,如何建立新秩序才是真正的开端。
天夜所述的道路已然经过监天阁践行了无数年,而他欲行之事却依旧前路未明。
他想要的未来,
真的能够替代天意创立的旧秩序?
当下的皇朝天下确实有着诸多弊病,但依旧是秩序占据绝对,可这份秩序却是由人力阵法和那天意共同维系。
阵法限制圣人,
圣人互相制衡,
再由天意阻止圣人向上更近一步形成闭环。
天意那令可错杀亿万不得放过一个人的极端令人厌恶,但这却有其道理。
人性不可信。
这个时代拥有绝对天纵之资的人是他的父亲,是李耀玄,是那些能够为了理想付出一切的人们,但下个时代呢?
若拥有此等资质之人变成一群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渣,这个世界又当如何?
这个答案许元答不出来,
或者说,
知晓却不想答。
个人伟力凌驾一切的世界注定失序,也注定因失序走向毁灭。
天门山虽然不复战前半数海拔,但它依旧高耸入云,雪雾缥缈犹如仙境,当一阵清风拂过,坐于山巅的青年已然消失不见.......
...
...
...
回京的路比离京时更难走。
从帝安来到天门山许元用了一月,而回到帝安他只用了三日,但这三日却比来时的一月远要漫长许多。
因为战争。
内战全面爆发并不是一个口号,在许元尚处那些荒岭之时战火已然席卷整片中土大陆,回京沿途的各地更是尸殍满地。
在这个超凡封建皇朝中,兴许很少会有人将战争与凡人直接联系在一起,但事实却是在这场内战中绝多数填线的士兵都是凡人。
因为战线太长了。
朝廷与宗盟的实控区犬牙交错,甚至互相在对方腹地都各有着大片大片的飞地,在这等漫长的战线之上,双方的精锐军镇几乎都是围绕着那些关隘与重城,可这是一场世界最强盛皇朝内部的全面战争。
战火,不可能止步于关隘重城。
朝廷与宗盟两个庞然大物都拥有着绝对庞大的工业体系,对于修者的战争器械兴许产能兴许不足,但武装凡人的弓弩刀兵却是有着盈余,至少在战争初期拥有着盈余。
大一统皇朝的基层动员毋庸置疑,以各地地方的常备兵屯人员为核心,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被动员走向战场,再由后方运送而来的各类军备武装,填补上那些精锐兵团无法顾及的空缺。
财政状况好一些的小城兴许能雇佣一支有修为的侠团助战,但绝大多数的地区都由凡人兵团在互相厮杀。
整个天下都化作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每分每秒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每片地域都有建筑在燃烧中崩塌,
嫣红的鲜血浸透了这片大地,
入人魂魄的嘶鸣穿透云霄......
而这一切都被许元这位始作俑者收入了眼底,在呈递上那份平税仙法之前,娄姬曾劝说过他,如今这个沉重的未来是他那父亲该背负的东西。
他拒绝了她,坚持将其接了过来。
可如今看着沿途那一座座双方为震慑敌人筑起的京观,那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许元漆黑眼瞳之中倒映着这片被战火侵吞的大地,内心依旧不受控制的变得颤抖.......
这便是他亲手发起的战争?
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画面,小四在《沧源》里的背叛似乎也有了其道理。
前世游戏时,总是调侃着只要我赢了那就不是战犯,但当一切化作现实,哪怕有一丝良知之人都会不忍。
许元想说服自己这是时代前进必要的牺牲,也知晓这是破旧立新的必然牺牲,但知行合一真的很难。
城池脚下堆砌着无数残肢断臂,泥泞中挣扎想要求生的人被他人一刀斩去头颅,宏大的叙事无法消除这些枯骨,尤其是当这无数的死亡被道蕴无意识感应,那种窒息几近令许元发疯。
英雄辈出是一个时代的浪漫,但同样也是一个世界的悲剧。
领袖们都坚信着自己是引领世界之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坚持而你死我活,但这份代价最终却要整个世界来支付。
血色遁光自南向北划破天穹。
监天阁旧秩序的合理性,
和这场由他亲手掀起的战争,
在许元的脑海中不断交织徘徊。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嘴遁的那一天,也大概理解了前世文艺作品那些被嘴遁的反派。
这并非是那些主角有多能说,也并非是反派有多蠢,单纯的只是因为那些话语击中了其内心对未来的彷徨......
作为一个人,
许元有些开始不受控制的质疑自己想要的未来,开始质疑自己是否能够将其化为现实,质疑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接过父亲的旗帜?
时间不会因一人停滞不前,
帝安城也终究迎来了许元回归的日子。
都说近乡情怯,但仅外出一月的许元理应不该有这种情愫的存在,可看着那天边熟悉的覆雪巨城,他还是下意识的放缓了遁速。
战事已起,连接着帝安城的官道网络依旧车水马龙,无数航兽也依旧百鸟朝凤般的涌向这大炎的心脏。
也许是因为帝安这如旧的平和与繁荣,也许是知晓那令人安心可靠的父亲尚在,看到帝安之后,许元因动摇而满目疮痍的心忽然放松不少。
因为战事帝安周遭戒备森严不少,但在许元亮明身份之后,也并未有不长眼之人阻拦。
进入帝安,许元沿着长街向着相府漫步而去,略显贪婪的享受着沿途街区内的和平,想要以此冲淡前线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
不过许元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份幼稚的心性,迫不及待的加速回到了相府。
就如同他上次回京一般,即便他这个相府继承人自正门进入,内里依旧没有任何迎接他的仪式,一众相府高层、家里的大哥与小四一个都没来,只有府内那总事管家得知讯息后火急火燎的跑来行礼问安。
相府宅邸之内一切如旧。
当然,硬要找不同,宅邸内的变化还有着很多,比如气氛变得压抑了不少,毕竟内战已经爆发,作为发起战争的一方,相府不太可能再像以往那般松弛,回内院路上遇到的各方客卿,各类朝堂重臣皆是满脸沉重。
在这种凝重氛围里,许元一路漫步至了内院。
出乎预料的,以往一直闭合的内院院门此刻正敞开着,不过想来应当是那父亲查探到了他的归来。
怀着繁复的心情,许元缓步踏入了内院,可也就是踏入内院的这一刻,一股毛骨悚然的情绪瞬间自脚底传至了后脑勺。
他发现内院中有外人。
....什么情况?
许元皱着眉头缓步向前,灵视下意识探出,而在感应到那一股股强大气息之后瞳孔不自觉的猛然一缩。
一向严禁任何外人进入的内院,此刻有不少人正汇聚在书房的院门外。
那是相府的一众核心高层。
华鸿、姜荷、周先林.......
甚至,
许元还在其中看见了理应在战争前线的宗青生与娄姬。
他们似是在这门前等待内里旧皇的传召,又似是在此静候迎接外出归来的新君。
脚步回荡在内院寂静的巷道,许元的呼吸屏住,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
变故总是突然而至。
这一瞬,许元想到了很多,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电闪而过,最终悄然定格在分别之际,天夜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之上。
问父亲,
但父亲他真的安然无恙?
当许元带着这份迟疑拐过前方墙角正式出现在这一众高层面前,在双方目光对碰的一瞬,在认出他的身份之时,这一位位权倾天下的大人物都纷纷向他低下了头颅。
寂静无声。
许元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的步伐未停,依旧向前。
这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对于他这蜕凡境的修者而言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
他来到了这一众长辈的面前。
当许元身形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掠过宗青生时,这位身形犹如巨熊般的黑鳞统帅没有任何征兆的朝着他跪拜而来:
“公子。”
浑厚的声音低沉而恭敬。
心底的推测被验证,这份跪拜之礼代表的东西犹山岳之重般向着许元的肩头压来!
他下意识想要止住脚步,
想要去扶起宗青生,
但看到前方那紧闭着书房院门,许元终是选择了漠然向前。
紧接着跪下的是周先林,
然后是田余雪、姜荷.......
“公子。”
“公子。”
“公子。”
十余丈的距离犹如一条登神长阶,候在院门前的一众相府高层随着他的向前,纷纷屈下了他们高傲的腿弯。
发髯皆白的华鸿看着缓步而来的青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不懂事的小姐,也看到年轻时的相国。
他看着这孩子从一介纨绔一步步成长至今,所以当许元来到他近前之时,华鸿没有任何迟疑的含笑屈膝,跪地轻语:
“公子。”
最终,
许元来到了娄姬的面前。
仅是大半月不见,他想对这老姐说点什么,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这本应在外监察各地的老姐身上之时,娄姬却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然后,
她也如一众相府高层般跪拜在他的脚下。
这一次,
娄姬不再唤他长天,
这一次,
她的声音带着陌生到令人窒息的恭敬:
“公子。”
“.........”
犹如一场盛大加冕,
至高权力的低语回荡让整个世界都变得肃冷静谧。
许元终是顿住了脚步,抬眸望向了那依旧漆黑落雪的苍穹,唇角划过一抹自嘲的笑意。
为自己这三日来的可笑而笑。
无数人都在等着他。
犹豫?
彷徨?
他许长天早就失去了拥有这些情绪的余地,更没有拥有这些情绪的资格,他能做的只能沿着来路一往无前!
长袍下摆掠过院前石阶,背对着一众相府高层,许元眸中的彷徨迟疑终是归于黑寂般的平静,不再犹豫的推开了那代表至高权力的院门。
既然旧时代的残党挣扎着希望延续,
那便由他来亲手将这些人扫进历史的车轮!
既然旧秩序注定崩塌,
那便由他来建立起新秩序!
既然前路漆黑未明,
那便由他来背负一切,持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