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心痛得不行。
她究竟是哪儿对不住闺女儿和外孙了?
知道他们在镇上日子不好过,得种地,指望着老天和四季过日子,不比城里,找工作的地方多,特特花钱又托关系,这才让美华学了门拍照的手艺。
这时候学手艺可不简单,天地尊亲师,师父排第五个。
教一门讨生活的手艺,和爹妈也没差啥,年节得走礼,师父家里有事,那都得当自己家的事去处理。
一些师父收了徒弟,没使唤几年,哪里会教什么真正的本事。
卫美华能那么快地出师,再在镇上开好照相馆,卫家绝对是出大力,又出了大钱的。
“她怎么能下得去手?”马兰花喃喃。
真正的心灰意冷不是嚎啕,是怔楞着眼睛,不知不觉,泪水便淌了一脸。
“博风是她的亲侄子,亲亲的侄子啊。”
姑侄,亲近的人家,做姑姑的都是将侄子当自家儿子来看待的,毕竟血溶于水,血脉亲缘在那儿摆着。
卫劲松和孔心婧愤怒得不行,谁也没有怀疑潘垚的话,人没有挑拨的必要,而且,这偷名偷命的术法是真的,不是么!
这六只鬼,它们说得清楚,寻的是陈照荣,不是卫博风。
可是,因为陈照荣偷了卫博风的名,鬼物被蒙昧,错寻上了他们家小风,这事,他们都亲眼瞧着了。
要不是小大仙恰巧听到了小风的哭声,他们简直难以想象,孩子在他们瞧不到的地方,生魂被拘在照片中,丁点儿动弹不得,满心惊恐又凄惶。
哭个几天,生魂成了死魂,再不能回肉身。
好一个偷名偷命,美华和照荣,他们偷的不是运道,是一条生生的人命!
三人不寒而栗。
孔心婧只一想,就后怕不已,气血上涌,耳膜一鼓一鼓,几欲听不清周围人的声音。
“小风!”孔心婧紧紧地抱住卫博风。
卫博风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还瞪圆了眼睛四处找大猫。
难道,刚刚那是自己做梦了?
他仔细地想了想那梦,还抬手捂了捂嘴巴,嘿嘿偷乐。
除了一开始有些吓人,后头真是好玩,猫神仙还陪他玩了,遍地撒欢,真快活呀。
……
“为何,”伤心过后是茫然,马兰花不解,“我自问对美华和照荣不差,他们怎么就坏了心肝,还扒拉着小风嚯嚯,我到底是哪儿对不住她们了?”
“妈,你别说了,”卫劲松皱着眉生气,“她俩就是心坏!”
人心里怎么想,潘垚不清楚,不过,从专业的角度上,她倒是能给出个解释。
“卫博风和陈照荣是表亲,他们有亲缘关系,所以,借运偷命的术法容易混淆视听,得以成功。”
门有门神,井有井灵,灶有灶君,地有土地,庇护一方家宅……一般人家,堂屋里还有供奉先人,寿终正寝的先人遗泽后代,享后人供奉,做屋子的保家公。
“一些恶事不入门,是因为有先人和神灵的庇佑,卫美华和陈照荣是你们亲近的家人,气息同根,先人和神灵对他们是不设防的。”
是以,借运偷命这样的事,时常发生在亲缘之间,不单单是恶事,还是人伦恶事。
潘垚叹了口气,也有些不是滋味了。
……
马兰花捏着拳头,没有再继续说话。
潘垚视线一转,落在被拘在一旁的六鬼,清心符一画,六鬼蒙昧的心眼更加的清明。
这会儿,它们或淌泪,或沉默,或瞪着卫家人,想迁怒陈照荣的外家。
下一刻,又恨恨地别过头。
潘垚沉默了下。
都不需要问,只见它们如今的情况便知,六鬼寻陈照荣,定是生死大仇。
“潘垚——”楼梯处传来轻轻的走动声,江宝珠刚刚听到马兰花一叠声的追问,心有不安,踮着脚踩着木梯上来,探头喊了潘垚一声。
几鬼被红线拘着,虽然变小,却也因为红线的灵炁而有形。
江宝珠胆子颇大,心中惊跳,双手搭在胸口,准备瞧到可怕的一幕,立马闭眼嚎叫。
待瞧到成小人样子的六鬼后,眼睛一瞪,那小眼睛里流露出的意思,谁都能瞧明白。
就这?
这鬼一点儿也不可怕嘛!
小小巧巧,还被红线缠着,有几分可爱呢。
江宝珠凑近潘垚,在潘垚耳朵边贴着,小小声地道。
“像咱们前段时间瞧的故事,安徒生童话里的《拇指姑娘》。”
潘垚:……
众鬼瞪江宝珠。
它们哪儿是姑娘了!
这一对眼儿,江宝珠将六鬼的五官瞧了个清楚,一开始有些困惑,越瞧,眼里的震惊越清晰。
这脸蛋放大些,不就是阿添哥他们么!
潘垚侧头,“宝珠也认识他们?”
“恩。”江宝珠大力点头,“咱们六里镇,现在夏天都不敢让小孩去水边游泳,就因为前前年时候,河里一气儿带走了六个。”
她手指头比了个六的手势,脸蛋严肃,强调这事情在当时是多么骇人的事。
“我听婶婆她们都说了,是遇到河里的大鬼了,凶得很,胃口也大!”
“潘垚,”江宝珠转头去瞧潘垚,“你应该也听说过呀,大家都说阿添哥不懂事,都快七月半了,还带着小超哥几个往江心游。”
“那天就邪门,河里飘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破网,几人都被缠着了,捞上来时,人就不成了。”
记忆中死掉的人脸重新出现,心大的江宝珠总算反应过来,这真的是鬼,不是啥拇指姑娘。
瞧着六鬼,她缩了缩脖子,鸡皮疙瘩一阵起,恨不得扒拉在潘垚身上了。
“不怕。”
潘垚拍了拍江宝珠的肩,拍去晦涩,只一下,江宝珠的三盏阳火旺盛。
江宝珠挺了挺胸膛,莫名又无所畏惧了。
“不是我!”听到江宝珠的话,阿添眼里几欲泣下血泪。
映和着他眼角处的那颗泪痣,整张脸上有着惊心动魄的恨。
“不是阿添哥,不是阿添哥!”众鬼激动,齐声而喝,鬼炁煊赫,引得铜锣巷外头有好几户人家家里养的大狗吠叫,又凶又悍。
“是陈照荣,是他,是他!”
“我们本来都在河边玩,是他想去江心,又不甘心我们听阿添哥的话,心里起了坏水,装作脚抽筋骗我们,引得我们去了江心。”
“这才,这才——”这才丢了性命。
众鬼眼神黯淡,想起家中阿妈阿爸那滚烫的落泪,泪水一滴滴落入幽都,落在它们的心间,痛得它们心中痛苦又懊悔,半分无法安心。
小超嚎啕,“就该让他自己死了,骗我们,我瞧到了,他根本就没有抽筋溺水,他在水里瞧着我们淹下去不敢过来……以前骗我们,现在还在骗我们!”
悲伤会传染,其他五鬼也悲从中来,或咬牙,或咒骂,或默默垂泪,或心有不甘,恨不得生啖了陈照荣。
鬼炁煊赫,听着外头的犬吠,潘垚知道,在那些大狗眼里,卫家这处的宅子定然黑雾熏腾,空间扭曲。
“静心!”潘垚又打了一道清心符过去。
鬼泣声小了些,潘垚的手拂过,汤碗里的水消失,灵炁束缚的红绳也尽数断裂。
众鬼愣了愣,俱是看向潘垚。
潘垚将那张照片拿出来,轻声道,“莫哭了,你们不知道么,鬼掉的血泪,伤的是魂体,魂体伤了,来世投胎会有弱症。”
顿了顿,潘垚继续,声音不大声,却很坚定。
“该哭的,该是陈照荣才对,不该是你们。”
马兰花听到这话,心中一揪,张嘴想说什么。
她半开阖的嘴巴张在那儿,僵了僵,片刻后,一脸垂败地闭了嘴,心中茫然。
怎么也没想到,照荣那孩子竟然还造了这样的孽,她想说话,都没脸再说话。
……
只见青烟起,六个身量不一,年纪不一的鬼影晃了晃,成面容模糊的灰影,下一刻,此处没了鬼炁,半浮于空中的照片轻飘落下,正好落在潘垚摊开的掌心。
放眼看去,就见绿柳垂波,江面波光粼粼,六个小子赤着上身,或在拧衣服,或蹲地吃着青皮西瓜,似乎察觉到镜头,光屁股的那个小子瞪大了眼睛,张嘴的口型,瞧着像是在急急地喊,“别!”
“漏白屁股的这个是小超哥。”江宝珠凑近,指着照片里的人像,和潘垚一个个介绍过去,“高个的这个是阿添哥,他生得最好看,眼睛这儿还有个痣。”
潘垚噗嗤一声笑了。
屁股就屁股,偏偏宝珠不自觉地促狭,还添了个白字。
潘垚多瞧了两眼,唔,是挺白的,是裤衩的形状。
笑过后,她眼里的笑意又敛去,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这是多么明媚的一个午后夏日呀,吃着瓜,吹着风,瞧日头亮堂堂……可惜,这一切都没了。
就因为一句玩笑的欺骗,而那玩笑的欺骗,追究缘头,它仅仅是孩子团间,有一个人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更适合当老大一些。
他们的时间,就像这照片一样,永远定格在了那年的夏日。
……
一道灵炁落入照片,整个世界像是有了道光,瞬间便活了起来。
清风吹得江边的水草弯腰,被清凌凌的江水一冲,绿得耀眼。
阿添几人发现自己在照片里能动了,仰头瞧这日头,日光不再炙热得灼烧他们的皮肤,小超听到江宝珠的一句白屁股,嗷呜一声跳起来,察觉不对,连忙又蹲下。
他紧紧夹着腿儿,羞愤得耳朵尖尖红红,像是要冒火。
江校长家这孙女儿,嘴巴大个,婶婶阿婆还乐呵,说啥大嘴吃四方,好事!明明就是大嘴巴,啥话都胡咧咧!
他屁股才不白呢!
柳树一阵摇,落下叶片,幻化成一件件衣裳和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