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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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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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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的月亮斜挂在半空,满天繁星闪耀。 特尔敦人抬着羊皮筏子入水,细细簌簌地划向东岸。 真正的深夜反而不是潜袭的好时候,万籁俱寂,白日里微不足道的声音会被轻易觉察。 因此特尔敦人选择在天亮前出击。 流水潺潺,鸟雀盘旋着啼鸣、狼群在荒野呜咽。特尔敦大营嘈杂的劈砍、敲击、人马嘶鸣仍在持续。 就这样,桨声融入大自然的背景音,几乎无法分辨。 不知不觉间羊皮筏子已经漂过河心,大角河东岸一片宁静。 除了几只乌鸦,特尔敦人没发现有任何生灵被他们惊动。 然而就在河堤顶上,还有两双眼睛正在注视这一切。 多少张筏?塔马斯趴在河堤顶上,眯着眼睛辨认数量:看清楚没有? 连长。彼得[矮子]布尼尔趴在连长旁边,怯生生地回答:俺是雀蒙眼。 雀蒙眼?多吃点下水。塔马斯想也不想地说:我以前晚上也看不清楚,还是跟着血狼吃了一段时间下水杂碎治好的。 特尔敦人还在岸上时,河堤瞭望塔的哨兵已然察觉到对岸蛮子的异动。 驻守这段河岸的第一连迅速整备出动,眼下就在河堤后面藏着。 几句话的时间,筏子离河岸越来越近,小矮个彼得额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连长,蛮子上来了。彼得口干舌燥、手心发凉,忍不住催促:您倒是赶紧让大家伙也上来呀! 塔马斯不再盯着面前的河道,转而望向上游和下游:别急,等他们上岸再说。 等蛮子上岸就晚了。彼得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塔马斯斜了部下一眼:你想指挥第一连? 小矮个彼得一下子泄了劲。 咱们手上就两杆钩枪,还是拿来打信号的。蛮子不上岸,你够得着他? 彼得蔫蔫地应着:噢。 教训过部下,塔马斯的注意力又回到敌人身上,他的眉头越拧越紧:不对劲,有点不对劲,十张筏子? 十张……多还是少? 少,太少了。塔马斯抓挠着两鬓的胡须,大惑不解:十张筏子也想占住河岸?蛮子搞什么名堂? 您问我。小矮个彼得声若蚊蝇:我也不知道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塔马斯和彼得的意料——蛮子的羊皮筏压根没靠岸。 在离河岸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羊皮筏上的蛮子几人合力抬起一样事物扔进河里。 这是在干啥?彼得看不清楚,心里着急。 塔马斯能看清楚,但是同样不知所以。 塔马斯苦苦思索,猛然发现羊皮筏不再顺水漂流,一道灵光乍现:是锚!蛮子在下锚! 锚?彼得恍然大悟,又疑惑地问:羊皮筏也有锚吗? 现在有了。塔马斯的眼神一点点变得严峻。 那咱们怎么办?连长。 再等等,看看蛮子想干什么。 九张羊皮筏锚定在河道里,一张羊皮筏子朝着河岸漂荡。 塔马斯琢磨出一点味来:朝着岸边来那张羊皮筏应该是哨兵,重点显然落在河里的九张羊皮筏上。 不能再等了,见对方没有上岸的意图,塔马斯决定主动出击。 把马都牵来。塔马斯低声吩咐彼得:我带骑队先冲,蛮子发现我以后,其他人再动。 不行!小矮个彼得一下子急了:骑队就六个人,太危险了!您不能死!您还是大家一起上,安全。 用不着。塔马斯冷哼:蛮子不会和我们硬碰硬的。我试试能不能抢在他们逃跑前抓个俘虏问话。 …… 经过短暂的布置,当夜空透出一点深蓝色的时候,塔马斯率领五名骑手跃出河堤,向着登陆点发起冲锋。 擂鼓般的马蹄声刚一响起,岸上的蛮子立刻撑开羊皮筏,逃之夭夭。 塔马斯策马冲击河里追击,但是水一没过马膝,他的坐骑就不肯再往前走。 眼看着蛮子的羊皮筏划进深水区,塔马斯狠狠一拳锤在大腿上。 乘坐另外九张羊皮筏的特尔敦人开弓搭箭,射向岸上的骑手。 一时间,箭矢伴随着尖啸声飞向塔马斯几人。 羊皮筏不稳当,特尔敦人都是跪坐着放箭。再加上水面起伏,射术再精也发挥不出来。 但是塔马斯不打算检验运气,他吹了一声口哨,带着部下迅速离开河岸。 当第一连的大部队抵达河岸,战况变得有些古怪。 河里的蛮子上不了岸,岸上的一连战士也下不了河。 双方隔着十几米宽的水面交战,反倒是人数占据优势的铁峰郡一方隐约吃亏。 因为铁峰郡步兵团都是纯队,按编制[第一连]是长枪连队,所以战士们手上此刻只有长矛和短矛。 反观特尔敦人一方,虽然射击平台的稳定性很糟糕,但人人都是弓箭在手。 彼得·布尼尔平端猎猪矛,胡乱叫喊着冲到河岸。 冲锋过程中彼得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迈腿、落脚、再迈腿、再落脚……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身旁一个战友也没有,而十几米外的蛮子都在朝他射箭。 没有一丝迟疑,彼得转身就跑。 逃跑对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种本能,受欺负、忍气吞声、逃避……二十三年的人生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逃掉,因为迎面追上来的战友挡住了他。 布尼尔军士,算我求求您。您下次发发慈悲,冲锋时慢一点。有人喘着粗气发牢骚:知道您是六百亩,您勇猛、你不怕死,可是您也得等我们跟上您吧? 前几日的嘉奖仪式之后,战士们带着敬畏、羡慕和嫉妒给彼得·布尼尔军士起了一个新绰号——[六百亩]。 新绰号不胫而走,不仅传到其他连队,还扩散到平民中间。才过去几天时间,六百亩在牛蹄谷就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家都说:别看布尼尔军士长得矮,平时也蔫了吧唧,可一打起仗他就会变得像野兽一样凶狠。 闭嘴!有十夫长呵斥前面说话的战士:放尊重点! 另一名战士慌慌张张问彼得:过不去啊!咱们怎么办?军士? 自打能记事以来,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问彼得·布尼尔咱们怎么办。 彼得想咽唾沫,却没有口水。他嘴唇开合几次,到最后也没能发出声音。 那名惊恐的战士又问了一遍:怎么办?军士? 若是论惊慌、害怕的程度,彼得比问他怎么办的战士还要魂不附体。 赫德人惯用响箭,响箭穿透空气会发出尖啸,从身畔掠过时极为恐怖。因这种声音提醒听者:死神镰刀只是偏了一分,下次你不会这样走运。 彼得跑在最前面,又戴着头盔。特尔敦人看出他是头目,乱箭向他攒射。 箭矢挟啸声像冰雹一样打过来,彼得想跑。他想跑回河堤、跑回牛蹄谷、跑回他的那间小窝去。 您倒是拿主意啊?那名战士问了第三遍。 他已经急得快要流眼泪,其他人也眼巴巴看着彼得。 彼得嘴唇哆嗦,费力地发出音节:撤。 十夫长和周围的战士立刻振臂招呼其他人:撤!撤退! 没有弓弩火枪等远程武器,站在岸边就是瞪眼干挨打,照理应该撤退。 然而连长塔马斯不知去向,无人临阵指挥,不得军令又没有人敢撤退。 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声撤退的呼喊不亚于天降甘霖。战士们搀扶着伤者,跟随彼得·布尼尔军士迅速退回河堤。 见岸上的人退却,羊皮筏子上的特尔敦人如同打了一场大胜仗。他们拍打胸膛,狂吼怪叫,做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动作。 看见蛮子脱裤子朝自己撒尿,一名性格暴躁的十夫长怒不可遏,大骂不止。 怎么办?布尼尔军士?十夫长红着眼睛问彼得:咱们就干看着? 彼得没说话,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一支箭上。 那是一支颤抖着的箭,它锋利的箭头深深刺入一个人的血肉当中。人因为痛苦发颤,所以箭也跟着颤抖。 彼得的灵魂如同那支箭一样在战栗。 他意识到有很多个瞬间,只要他多走一步、少走一步,也会有一支箭刺入他的血肉……或许是很多支。 怎么办?军士?暴怒的十夫长吼着问。 箭。彼得的意识茫然一片:取……取下来。 您的意思是优先救治伤者?另一名年纪稍大的十夫长问。 对。彼得麻木地复述:优先救治伤者。 年纪稍大的十夫长抬手敬礼,组织担架队去了。 然后怎么办?刚才那名十夫长怒气冲冲问:蛮子就不管了? 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彼得怎么办,今天这个问题却一次又一次出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为啥都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彼得·布尼尔头昏脑胀,他突然想到:我平时都是问谁‘怎么办’? 对了……连长!彼得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不迭问众人:连长在哪? 连长好像中了箭!有人回答:我看到骑队跑北边去了。 现在就您最大了。另一人回答。 现在就您最大了,听到这句话,彼得·布尼尔如同被五雷轰顶。 小矮个彼得胆小懦弱,因为自己也承认自己是懦夫,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胆小懦弱。 彼得抬起头,近百道目光迎面而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近半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无论往哪里看都会同其他人对视。 仅仅是一个瞬间,彼得从膝盖到胸腔都在战栗,是实打实的发抖而不是精神层面的战栗。 他深深低下头,不敢抬眼看众人。 等……等连长。彼得盯着鞋尖,扯着衣角,某种无形的东西几乎快要将他压垮:等连长回来…… 您说什么?能大点声吗?有人试探着问。布尼尔军士说话声太小,根本没人能听清军士在说什么。 彼得习惯于服从,而能大点声吗如同命令,他下意识提高音量重复:等连长回来! 是。一连的十夫长和战士们齐声回答。 彼得被吓了一跳。 对于大家而言,等连长塔马斯回来就是最稳妥的办法。 那咱们就干看着?暴躁的十夫长指着河面,怒火冲天地问:您可是六百亩啊!就让蛮子白白羞辱咱们?羞辱您? 第一连已经后撤到弓箭难以杀伤的地方,特尔敦人看样子不打算浪费箭矢。 一部分特尔敦人收起弓箭,似乎在忙着什么;其他特尔敦人则持弓戒备,不时挑衅河堤上的铁峰郡人,动作很是粗鄙。 你生气,我们就不生气?问题不是没有家伙什吗?另有一名圆脸十夫长按捺不住,出言教训前者:不然咱们像蠢驴一样跑到岸边,给人当靶子?要我说,还是赶紧派人回牛蹄谷,向保民官大人请求支援。 才几十个蛮子,就找保民官要支援?你不嫌丢人,我他妈还嫌丢人! 至少也要讨几杆枪过来!圆脸十夫长问彼得:您说呢?军士。 嗯。彼得·布尼尔下意识点头。 好。那我让人去……嗨,这样吧。圆脸十夫长总觉得不放心,干脆一摆手:军士,您要是同意的话,我亲自去。 嗯。彼得点头。 圆脸十夫长抬手敬礼,朝着瞭望塔的方向急匆匆地走了——应该是去借马。 就算能讨到火枪,咱也不会用啊。另一名灰眼睛十夫长哂笑着说:你们会用火枪吗? 众人都摇头。 团里会用火枪的人都被编入火枪手连,即便如此蒙塔涅保民官也没凑足一个连的火枪手,又补了一些脑子比较灵光的人进去才勉强够数。 其实也不用火枪。灰眼睛的十夫长掂量着长矛,打趣道:干脆把这玩意掷过去,既能扎死蛮子,咱们回营的时候也能省点力气。 嗯。彼得点头。 灰眼睛十夫长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武器弄丢了可是要吃鞭子的,说笑而已。 嗯。彼得机械地点头。 灰眼睛十夫长眼珠一转,微笑里泛起几分狡黠:还是留着长矛吧。 …… 筏子上的特尔敦人发现土堤上的两腿人再次朝河岸逼近。 为首的红翎羽紧忙呼唤子弟们戒备。 除了几人在忙更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特尔敦人全数持弓搭箭,等待号令。 天已经朦胧地亮起来,红翎羽取出一支红羽箭,斟酌角度射了出去。 箭划过一道弧线,插在河滩上,红色的箭羽露在外面。 两腿人这次没有奔跑、冲锋,而是拉成松散的横队,缓缓朝着河岸逼近。 最诡异的地方是……他们都没有拿武器。 ‘难不成是来谈判的?’红翎羽不解:‘还是来投降的?’ 不管对方是来干什么的,当两腿人迈过红箭羽的那一刻,红翎羽一声暴喝,挽弓放箭。 其他特尔敦人随着红翎羽发动,铮、铮的弓弦振声响成一片,稀疏的箭羽飞向两腿人松散的横队。 两腿人同样甩开两条腿,奔跑起来。 一名个子矮小、戴着鬃毛装饰的头盔的两腿人冲在最前面。 红翎羽认出此人,急忙呼唤手下攒射之。上次冲锋就是此人带头,显然是两腿人的头目。 然而那矮小两腿人跑起来就像疯马一样,没等放出第三轮箭,他已经冲到水边。 特尔敦部的羊皮筏距离河岸只有十几米远,只见那矮个两腿人奋力甩开臂膀,朝着羊皮筏凶狠掷出一样事物。 那样事物如同一道灰色流星掠过水面,红翎羽躲闪不及,被正中脑门。 先是剧痛,然后鲜血糊住眼睛,红翎羽失掉平衡,落进河里。 其他两腿人也赶到河岸,纷纷朝着羊皮筏子抡圆胳膊投掷。还有两腿人甩着好像是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甩到呼呼作响时再投掷。 石头,是石头。 红翎羽恍然大悟,这是他沉入河底前最后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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