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阳光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把镇委大院的水泥地烤得发烫。院子里的香樟树叶子耷拉着脑袋,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四点半,一辆黑色帕萨特缓缓驶入院内,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漂浮不散。
付平从车上下来,抖了抖西装上的褶皱。他个子不高,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股子干练劲儿。几个工作人员立即围了上来,手里捧着厚厚的文件。
"付书记,这些是积压的材料,需要您过目。"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快步上前。
付平接过文件,随手翻了翻:"放办公室吧,按轻重缓急排序,明天一早处理。"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办公楼走去。
走进办公楼,付平的步子明显放慢了。他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轻轻推开门,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勉强能看清屋里的摆设。
他站在门口,眼睛扫了一圈——老旧的柜子、破皮的书桌、掉了皮的沙发、吱吱作响的旧吊扇。墙角那台饮水机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水壶的外壁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上挂着一幅字,墨迹已经发黄,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字体倒是刚劲有力,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付平站在那儿,扫了一遍这些旧物,心里泛起一丝感慨。这里曾是他熟悉的地方,几年前他也在这里工作过,那时桌子上的文件堆得老高,吊扇吱嘎嘎地转个不停,他和同事们忙得不可开交。
他伸手摸了摸那张破皮的书桌,手指划过桌面,指尖感受到粗糙的木纹。“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付平转过身,看向新办公室。这是他如今的位置,镇委书记。
推开新办公室的门,付平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那张崭新的办公桌——胡桃木的书柜,宽大的豪华办公桌,上面放着两台电脑,屏幕还闪着光。墙上的空调是最新款,沙发宽大柔软,崭新得仿佛没人坐过。饮水机也换了新的,旁边放着几个崭新的水桶。
他走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轻轻抚摸着桌面,光滑冰凉。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墙壁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显得有些冷清。付平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快。虽然一切都变得豪华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付书记。”门口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问候声。方主任站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嗯,方主任啊,进来吧。”付平点头示意他进来。
方主任走进来,笑容不减,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书记,您看这办公室,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吗?要是哪里不合适,我马上安排人调整。”
付平环顾了一下四周,淡淡地说:“很好了,没什么需要调整的。”
方主任赶紧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看了看空白的墙壁,试探性地问道,“书记,这墙上是不是要挂点字画?显得有气派些。”
付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壁,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道:“好,我回头给你一幅字,你让人表起来,挂上吧。”
方主任的眼睛微微一亮,连忙应道:“好嘞,书记,您写的字,那肯定气派!回头我找最好的框,给您装裱得体面点。”
付平笑了笑,没接话,转身坐在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方主任站在一旁,见付平没有再说话,便识趣地退了两步,准备告辞。这时,付平忽然抬起头,淡淡地说道:“方主任,坐吧,聊两句。”
方主任微微一愣,随即赶紧点头,拉开旁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腰板挺得笔直,显得格外拘谨。付平注意到他的神态,脸上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别紧张,咱们随便聊聊。”
方主任笑得有些勉强,连连点头:“是,是,书记您有啥指示,尽管说。”
付平盯着桌上的一本文件,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慢慢开口:“方主任,咱们这镇上,我刚回来,有些人和事儿我还不太熟。你在这儿时间长,肯定了解得比我多。”
方主任连忙摆手:“哪里,书记您是领导,您了解得肯定比我透彻。我就是个跑腿的,没啥见识。”
付平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话锋一转:“丁老板,方主任,你跟他打过交道吧?”
听到“丁老板”这三个字,方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些交道吧。他以前在咱镇上包过几次工程,算是个能人。”
“哦?”付平眉毛轻轻一挑,语气仍是平静,“那你觉得这位丁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主任的后背微微有点发紧,心头一跳,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丁老板嘛,性格有点张扬,做事挺有魄力的。以前也是个打工的,后来自己做工程,慢慢发起来了。镇上大伙儿对他,褒贬不一吧,有人说他有本事,也有人说他……有点嚣张。”
“嚣张?”付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顿了顿,目光盯住了方主任的脸。
方主任感觉到付平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心里一沉,知道这话题绕不过去了。他咧了咧嘴,赔笑道:“嗯……也不是说他不好,就是做生意的人嘛,难免有时候说话做事显得利索点,雷厉风行。镇上有些人可能不大适应吧。”
“那他的工程做得怎么样?”付平继续问,语气依旧不紧不慢。
“还行吧。”方主任迟疑了一下,“质量上没出过什么大问题,镇上的几个项目也都能按时完工。不过,听说有时材料上会有点节省,毕竟他是个商人,能省则省嘛。”
付平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丁老板跟镇上的干部走得近吗?”
方主任心里猛地一紧,知道这个问题才是关键。他低头想了想,斟酌着措辞:“他跟咱镇上几个领导都有接触,毕竟工程项目不少,打交道是免不了的。但我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付平没有立刻说话,眼神依然落在方主任身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等待更多的信息。方主任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额头上冒出了一丝汗,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付平的问话看似随意,实则步步深入,话里暗藏玄机。他不敢多说,也不敢少说,稍有不慎,可能就会牵扯出更多麻烦。
“没了?”付平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不重,但却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方主任心头一跳,忙点头道:“是的,书记,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其他的真没什么特别的。”
付平盯了方主任片刻,眼神深邃,像是在穿透他的话语,直达心底。方主任只觉得背后发凉,头皮微微发麻。他知道,付书记的这几句问话绝不是闲聊,镇委书记的位置刚换,丁老板这号人显然是个绕不开的关键人物。可他也清楚,这其中的水有多深,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卷进去。
付平终于移开了目光,低头翻了翻桌上的文件,随口说道:“好,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吧,辛苦了。”
方主任如释重负,连忙站起来,笑着说:“书记,您太客气了,我这点儿事算什么辛苦。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付平起身,走到门边,顺手拉开了门,笑着对方主任说:“慢走。”
方主任赶紧点头哈腰,一路退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变过。等走到门外,付平关上门的瞬间,他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话,让他头皮发紧,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站在走廊里,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泛起一阵不安。付书记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丁老板那人,确实跟镇上的不少干部有往来,甚至以前的领导对他也多有照顾。可现在付书记刚上任,显然不是那种轻易被人左右的角色。丁老板那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平时说话做事都不太顾忌,有时甚至有些目中无人。方主任暗暗琢磨,付书记今天特意提起丁老板,恐怕是有所图谋。
想到这里,方主任的后背又是一阵发冷。他走出办公楼,迎面吹来一股凉风,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里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卷进了一场看不见的风暴里。
办公室里,付平静静地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方主任走出大院的身影。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下来,远处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镇子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中,显得有些冷清。
付平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刚才的谈话,并没有让他得到太多实质性的东西,但他已经看出了方主任的谨慎和隐瞒。这种官场上的试探和对话,付平再熟悉不过了。方主任话里话外的迟疑和小心,暴露了他对丁老板的态度——不敢多说,也不敢少说,这恰恰说明,丁老板在这里的影响力不小。
付平走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洁白的宣纸,慢慢铺开,又从一旁的笔筒里取出毛笔,轻轻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他的思绪却飘到了远处。
他想起了那位白胡子老头,那年他刚到基层工作时,这位老人曾送给他一幅字:“清廉为本,民生为重”。那幅字一直挂在他的旧办公室里,伴随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如今,坐在这宽敞明亮的新办公室里,付平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幅字的模样——那不仅是几笔字,更是一种信念,一种提醒。
他轻轻一笑,手中的笔缓缓落下,笔锋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地滑动,片刻后,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赫然显现:“不忘初心”。
写完这四个字,付平放下毛笔,站在桌前静静地看着墨迹慢慢晕开。这四个字,是他的信念,也是他此次回到这个镇上的初衷。他知道,丁老板这样的角色,绝不是轻易能对付的,但他也从未打算退缩。官场就是这样,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波涛暗涌,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其中。付平从不畏惧这些,他正是带着这种风雨无阻的决心,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墨迹渐渐干了,付平将纸条轻轻卷起,放在一旁。他抬头看了看墙上那片空白,心里盘算着让方主任明天就把字表起来,挂在正对面。这四个字,不只是挂给自己看的,更是给所有来他办公室的人看的。他要让人知道,自己来这里是有目的、有信念的,而不是为了徇私或者与谁结盟。
他走到窗前,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镇上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稀疏而微弱,仿佛这个小镇还沉浸在一种安逸的沉睡中,不曾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变化。
付平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从远处的街道转向近处镇委大院的院墙。他知道,镇里有些人已经习惯了过去的那些规矩和游戏规则,习惯了在利益面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习惯了丁老板这样的“能人”来回游走在权力与经济之间。要打破这些,绝非易事。
方主任的表现已经提醒了他,丁老板背后一定牵扯着不少复杂的关系网。这个网编织得密密麻麻,已经渗透到了镇委的各个角落。就在刚才的对话中,方主任的言辞虽然小心翼翼,但那几次微妙的停顿和闪躲的眼神,已经透露出他心中的忌惮——忌惮丁老板,或者更准确地说,忌惮丁老板背后可能隐藏着的背景。
想到这里,付平不禁轻轻哼了一声。这个哼声里,带着几分冷笑,也带着几分笃定。他很清楚,丁老板和他背后的那些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他的到来,甚至可能已经开始了某些动作。可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彻底捅出来,晒在阳光下。
付平把手背在身后,站在窗前沉思良久。窗外的夜风轻轻吹动窗帘,发出“沙沙”的声音。屋内的空气顿时变得安静而沉稳,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进来。”付平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带着一丝威严。
门轻轻推开,进来的是镇委的秘书小吴。他走进来时,脸上带着些许拘谨,手里抱着一摞文件。
“付书记,这些是今天需要您签字的文件。”
付平点了点头,示意他把文件放在桌上。小吴将文件放好后,站在一旁,有些犹豫地看了付平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付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迟疑,抬起头问道:“小吴,有什么事吗?”
小吴搓了搓手,低声说道:“付书记,刚才……我听到您和方主任在办公室聊丁老板的事儿,您是想……”
付平目光一凛,盯住了小吴。小吴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支吾道:“我是说……丁老板最近好像有点动静。”
付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小吴,目光中透出几分审视。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哦?什么动静?”
小吴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紧张地说道:“最近听说丁老板在镇上的几个工程项目上有些新的动作,好像还想拿下几个大项目,尤其是和上面……有些关系走得挺近的。”
付平没有作声,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他知道,镇上的干部,尤其是像小吴这样年轻的秘书,最敏感的是风吹向的变化。小吴的这番话,显然不只是随口一提,而是经过了精心打磨。付平心中明白,丁老板的“动静”早已引起了镇里不少人的注意,甚至可能有人已经开始站队,只不过大家都在等风向明确。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描淡写:“嗯,丁老板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你再多留心点,有什么新消息,及时告诉我。”
小吴点点头,眼神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意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压抑住了。他匆匆应道:“好的,书记,我会留心的。”
付平看着小吴那有些局促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小吴年轻,虽然忠诚,但终究经验不足,言辞中总带着些许不安。这种不安,既是对付平的敬畏,也夹杂着对丁老板背后势力的忌惮。付平知道,像小吴这样的年轻人,还没有完全融入镇上的权力生态,但他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话,背后都可能牵扯到复杂的利益博弈。
他走回办公桌前,随手翻开一份文件,但思绪却没有停留在那些文字上。丁老板,镇上这几年发展最快的“能人”,不光在镇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在县里也能说得上话。方主任的迟疑、小吴的谨慎,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丁老板并不是独立运作的个体,他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势力在推动。
付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了盘算。他知道,自己刚到任,绝不能贸然行事。官场如棋局,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丁老板这样的人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的,但他也清楚,放任不管,必定后患无穷。权力的滋生往往就是从这些灰色地带开始的,而自己,就是来清理这些积弊的。
他再次看向那卷好的字——“不忘初心”。这四个字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尤为醒目,仿佛是在提醒他,来这里的目的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