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二手烟的味道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呛得人嗓子眼发痒。宋建设猛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那烟雾在他面前扭曲、盘旋,像极了他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窗外,曹海镇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黄超和刘帅,都栽了。”付平的声音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把烟灰缸往宋建设跟前推了推,那是一个老式的玻璃烟灰缸,边缘已经磕碰得有些毛糙,里面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包。
宋建设的手指在烟头上轻轻弹了弹,一截烟灰掉落在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没有焦距,又似乎透过这层烟雾,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栽了?呵呵,栽得好,栽得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是悲。
“老宋……”付平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建设摆了摆手,又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抬起头,看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也有几分释然。“付兄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像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
付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你在芝麻山村那两年,我当时还是很想当个好干部的。”宋建设的声音沙哑,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拉扯着木头。“那个时候,你带着我们,没日没夜地干,修路、架桥、引水,硬是把芝麻山村那个穷窝窝给整出个人样来了。你是不知道,那会儿我心里头有多得劲儿!走路都带风,腰杆子都比平时直了几分。”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笑,“在你的身上,我是真的看到了一个好干部的样子,也感受到了当一个好官那种成就感。那种感觉……咋说呢?就跟庄稼人看到自己种的庄稼长势喜人一样,心里头美滋滋的,觉得这辈子都没白活。”
“不止是我,包括李书记还有当时好多的镇上干部,都有那个心思。那时候,大家伙儿都铆足了劲儿,想跟着你好好干一番事业。你还记得不?那时候咱们镇上,哪个干部不是把老百姓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来办?老百姓见了咱们,那都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地叫着,听得人心里头热乎乎的。”
宋建设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也带着几分苦涩。“你要是没走,该多好啊!”他叹了口气,眼神又黯淡了下来,“你和李书记一走,这曹海镇的天,就跟变了似的。”
“新来的书记,你见过吧?刚来的时候,还算规矩,可没过多久,就露出了狐狸尾巴。吃拿卡要,样样精通,比以前那些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来,就把咱们以前那一套全给推翻了,说什么要"解放思想,大胆创新",其实就是想把曹海镇变成他自己的"独立王国"。”
“张镇长,你还记得吧?他本来也是个想干事的人,可是新书记来了没多久,他就被调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新书记在排除异己,为自己铺路。”
宋建设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你知不知道,在后来,我居然成了曾经跟着胡县长和你一起做事那帮人的头头。”他自嘲地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宋建设!一个以前吃拿卡要,浑浑噩噩四十多岁才是个副镇长的货色,居然成了要为民做主,为民谋利,对抗强权腐败的排头兵!你说这好不好笑?”宋建设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突突地跳动着。他猛地一拍桌子,那老旧的办公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仿佛在替他发出最后的呐喊。
付平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能改变就是值得尊敬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我们的使命。”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剂镇定剂,让宋建设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一辈子难得良心发现一回,还是不要浪费了。”宋建设苦笑着,又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那时候,我真是豁出去了,跟新书记对着干,跟那些贪官污吏对着干。老百姓的事儿,只要我能办的,我都尽力去办。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虽然累得像条狗,但是心里头踏实。”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一阵“呲呲”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痛苦地挣扎。“但是,我一没你的能力,二没李书记的权力,三没得那么强的群众基础,难啊!”宋建设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就像一只蚂蚁,想要撼动一棵大树,简直是痴人说梦。新书记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碾死。”
“硬撑了两年,我可以说在这两年里面,我是真正当了个好官的,但是那时候我也才晓得,这样的事,那有好难。”宋建设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就被人给算计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连睡觉都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想要把我拉下马。”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但是,真正压垮我心头那个摇摇欲坠的信念的,是夏翔。”
“夏翔?”付平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怎么会跟宋建设的堕落扯上关系?
“对,就是夏翔。”宋建设的眼神变得阴沉起来,“他比我会来事儿,也比我会钻营。来曹海镇没几年,就跟新书记搞得火热,成了他的心腹。你晓得不?一年多以前,镇长要换届,本来我是最有希望的,毕竟我在曹海镇干了这么多年,资历摆在那里,老百姓也认可我。可是,最后上位的却是夏翔!”
“做一个好干部,跟想要进步,不冲突吧?事实上当初大家齐心干,也是觉得干好了事情,名利双收。”宋建设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不甘,“可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夏翔,他凭什么?就凭他会拍马屁,会送礼,会讨好领导?我呸!这种人,也能当镇长?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赢了。”宋建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付平倾诉,“那场选举,与其说是选举,不如说是一场闹剧。新书记早就内定了夏翔,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的罢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老百姓?为了良心?还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算了噻!”宋建设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四十多岁才混到副镇长的人,跟人家二十多岁就当上镇长的人斗,我拿什么斗?我斗得过吗?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与其这样苦苦挣扎,不如顺水推舟,还能落个好名声。”
“很早黄超那帮人就找了我,我一直没搭理他们,后面看白了,想开了,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宋建设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他们那一套,我以前是最看不惯的,可是现在,我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墙上挂着那幅“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宋建设的眼神落在那幅字上,眼神复杂难明。烟灰缸里,又多了一个烟蒂,像一座新添的坟茔,埋葬着他曾经的理想和坚持。
“后悔吗?”付平看着宋建设,轻声问道。
“后悔个锤子哦!”宋建设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缓缓地坐了下来。“要真说啥后悔的话,那就是如果提前晓得你要再来,我可能就不得下水。”他看着付平,眼神里带着一丝苦涩,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一来,我就觉得这曹海镇的天,又要变了。黄超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
办公室里只能听到空调“嗡嗡”的运转声,那声音单调而沉闷,像一曲无休止的挽歌。
“有个事,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良久,宋建设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恳求。
“你说。”付平看着他,眼神平静。
“我儿子才刚刚上大学.......”宋建设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舍,“他叫宋小宝,在省城读大学,学的是计算机。这娃儿,从小就聪明,就是性子有点犟,像我。我这一进去,也不知道要关多久,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这些年,也没攒下啥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了。他妈身体也不好,我怕我这一走,他们娘俩儿……”他的声音哽咽了,再说不下去。
“放心。我会帮你照顾他。”付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那谢了。”宋建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办事,我放心。”
他又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不再说话。
“啥时候走?”沉默了一会儿,宋建设突然问道,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自己。
“等通知。”付平回答道。
“也好,让我在外头再多待几天,这外头的空气,闻着都比里头香。”宋建设自嘲地笑了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留恋。
他站起身来,走到茶几旁,拿起一个紫砂茶壶,给自己和付平各倒了一杯茶。“来,付兄弟,以茶代酒,咱们再喝一杯。”
付平端起茶杯,和宋建设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两人一饮而尽。
“不知道下一次再喝到这么好的茶是什么时候了。”宋建设放下茶杯,感慨道。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两个穿着制服的纪委工作人员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宋建设。宋建设知道,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他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办公室里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脸上露出了一丝决然的神色。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付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付兄弟?”
“嗯?”付平看着他。
“当个好官。”宋建设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好。”付平点了点头。
“一定。”宋建设强调道,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一定!”付平的声音铿锵有力,像是一个庄严的承诺。
宋建设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也有些释然。他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两个纪委工作人员跟在他的身后,一左一右,像是押解,又像是保护。
“咔哒”一声,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镯铐在了宋建设的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像一条毒蛇,瞬间缠绕上了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被手镯勒得更紧了。走廊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空洞而沉闷,像催命的鼓点,一声紧似一声。
宋建设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付平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手里还端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袅袅的茶香早已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苦涩。空调依旧“嗡嗡”地运转着,吹出阵阵凉风,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他想起宋建设临走时的嘱托,想起他眼中那复杂难明的情绪,想起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后来的无奈妥协。宋建设,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宋建设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到芝麻山村的毛头小子,而宋建设已经是镇上的老油条了。他记得宋建设当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他的工作爱答不理,甚至还暗中使绊子。可是后来,在一次次的接触中,他发现宋建设的心底,其实还藏着一丝未泯的良知。他就像一块璞玉,虽然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但只要轻轻擦拭,就能露出原本的光芒。
在芝麻山村的那两年,宋建设变了,变得让他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开始认真地工作,积极地为老百姓办事,甚至比他这个驻村干部还要上心。那时候的宋建设,眼里有光,身上有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
可是,这一切都在他离开曹海镇之后,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宋建设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一步步滑向了深渊。
付平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杯中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一直苦到了心里。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曹海镇特有的泥土气息。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思绪万千。宋建设的经历,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基层干部在面对诱惑和压力时的真实状态,也照出了基层政治生态的复杂性和残酷性。
宋建设是可悲的,他曾经有过理想,有过追求,但最终却迷失了方向,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但他又是可怜的,他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沉浮,最终被无情地淹没。
宋建设,刘春生,王占奎,王铁牛……这些名字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沧海一粟,在时代的浪潮中奋力挣扎,却最终被命运裹挟,身不由己。他们的命运,就像这曹海镇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付平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但他不会退缩,也不会放弃。因为他记得宋建设的那句话:“当个好官。”
他要在这片土地上,播撒希望的种子,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即使前路荆棘密布,他也要坚定地走下去,因为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承诺。
他轻轻地关上窗户,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坚定而有力。窗外,曹海镇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但似乎有一缕阳光,正努力地穿透云层,想要照亮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