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炽热的日头宛如被灌注了沉重无比的铅块一般,沉甸甸地缓缓下沉,仿佛每移动一寸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正一点点朝着西山根儿底下坠落而去。时间刚好指向六点整,此刻,那如残阳般的夕阳正微微颤抖着悬挂于遥远的天际边缘。它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已经变得深沉而发黑,恰似一个腌制得熟透了的咸鸭蛋黄,表面泛着油光,甚至还散发出一股令人垂涎欲滴却又略显齁人的咸香味道。
付平紧紧地搂住自己心爱的媳妇刘逸霏,一只手则牢牢地牵着年幼的孩子。这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就这样并肩而行,他们脚下的步伐并不急促也不缓慢,显得格外从容悠闲。落日的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照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之上,构成了一幅温馨而美好的画面。
今儿个是咋回事?这已经是付平一天里第二回往芝麻山大酒楼去了,这在他是破天荒头一遭。谁让曹海镇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满打满算,能拿得出手的体面馆子,也就黄老板开的这家了。
芝麻山大酒楼二楼“鸿运厅”的门一推开,嚯!那热闹劲儿,像是捅了马蜂窝。一屋子都是熟脸,曹海镇上几个主要的头头脑脑,都拖家带口地来了,整整齐齐,一个没落下。
七八张圆桌,把个大厅挤得满满当当,男人们那一桌,酒杯子碰得叮当响,划拳的、吆喝的、劝酒的,热闹哄腾地闹做一团,敬酒的词儿像是不要钱似地往外蹦,什么“六六大顺”“八方来财”;女人们这边呢,怀里搂着,身边围着,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常话,谁家孩子又长个儿了,谁家男人又升官了,谁家婆婆又闹幺蛾子了。
屋子里头,菜香、酒香、还有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儿、男人们身上的汗臭味儿、孩子们身上的奶腥味儿,和着那新衣裳的浆洗味儿,都混在了一起,就那么热腾腾、闹哄哄地往人鼻子里钻,这才是日子的滋味。
付平和刘逸霏一脚踏进门,自然而然就成了两个圈子的中心。男人那一桌的,都站起身来,扯着嗓子招呼付平过去坐;女人那一桌的,也都纷纷起身和刘逸霏打招呼,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本来满屋子撒欢的熊孩子们,也都暂时停了战火,一双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的小伙伴,也就是付平和刘逸霏的宝贝儿子——小强强。
小强强可是整个场子的“活宝”,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下子就成了所有大人的心头肉,吴冲一见强强,就乐呵呵地凑过去,嘴里还说着“哎呦,瞧瞧,咱们的强强这是又长高了呀”,一边说一边伸出他那蒲扇似的大手,摸了摸小强强细皮嫩肉的小脑瓜,那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和小强强的嫩脸蛋形成了鲜明对比。
“来来来,付书记,嫂夫人,这边坐,这边宽敞。”宣传委员老周那大嗓门,在人群里格外有穿透力。
镇上的几个领导,年纪和老周差不离,可头顶上早早就“地方支援中央”了,唯独老周,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根根直立,精神抖擞,像是故意要气人似的,这让他有了调侃众人的资本。
大家伙儿也不是吃素的,有的笑骂老周这头发茂盛得能藏东西,说不定哪天就学古人去做那“梁上君子”,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的则虚心求教,问老周是不是用了什么“返老还童”的洗发膏,怎么就能把头发养得这么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笑成一团,把个老周说得脸红脖子粗。
那笑声、碰杯声,此起彼伏,像是要把屋顶都掀翻了。
“可不是咋地,咱这些人平时都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想凑一块儿可真不容易!付老弟来咱曹海镇这后可是没少喝吧?不过今儿个不一样,这是自家的宴席,都别拘着,放开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想吃啥就吃啥,吃好喝好,也得把咱的夫人、娃娃们都伺候好了。”
李书记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却梳了个锃光瓦亮的大分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对喽对喽,这样最好,都是自家人!平时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个空闲的时候,今儿个难得聚在一起,都别客气,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小宋、小张,你们两个也坐,别傻站着!酒都随意,都随意,安全第一啊!”李书记又招呼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
在座的都是体制内混的,都是人精,有些话不用说明白,彼此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酒席刚一开始,大伙儿就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以付平为核心的圈子,都围着他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平时不苟言笑的副镇长郑爱国,那张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上,也泛起了两坨红晕,像是抹了胭脂似的。
郑爱国比付平大了五岁,在乡镇这块地头上摸爬滚打的年头也比他长,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他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走到付平跟前,酒杯子往付平的杯子上一碰,发出“咣当”一声脆响,“付书记,按说我是老前辈了,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多走了几年桥。但要说这本事,还得是您啊,您这是"能者为师",有真本事!而且您是真干事,为老百姓着想!曹海镇过去几年是个啥熊样,您也不是不知道,前几任就知道往产业园区跑,要政策,要资金,对咱这"三农"问题,几乎是不管不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混日子!整个"大锅饭",谁干多干少一个样。这些事儿啊,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可有啥办法呢?哎,您来了这一年多,就大不一样了,芝麻山的老百姓算是见了亮儿,您是真的为了他们办了好事,办了实事,老哥我敬您!”
说罢,也不等付平谦让,咕咚一口,就把那满满一杯白酒灌进了肚子,那气势,就像是要把这些年的郁闷和憋屈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其他人呢,也都纷纷端起酒杯,朝着付平的方向比划了几下,也不管付平喝不喝,就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那架势,像是要把付平灌醉才罢休。
大人们喝得热火朝天,小娃娃们也闹腾得欢。
你一筷子鱼香肉丝,我一勺子清蒸桂鱼,小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像个小仓鼠。菜吃多了,难免会噎着,于是,小家伙们就开始闹腾着要喝可乐、橙汁。
大人们一边要应付着一轮又一轮的劝酒,一边还得腾出手来照顾这帮“熊孩子”,给他们倒饮料,擦嘴巴,哄他们开心,忙得是不亦乐乎。
“来,干儿子,到干爸这边来,尝尝这肘子肉,香着呢!一点儿都不腻!”吴冲又开始招呼小强强,那声音,比对他亲儿子还亲。孩子总是对同龄人更感兴趣。眼瞅着“小主子”带头开吃了,其余几个小娃娃也坐不住了,嗷嗷叫着加入了“饕餮”大军,甩开腮帮子,敞开了肚皮吃,那吃相,比大人还豪放。最后,一个个都吃得肚皮滚圆,拍起来梆梆响,像是塞了一个小皮球。
“酒足饭饱”,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小孩子贪玩,可也熬不住瞌睡,一个个都开始打起了哈欠,揉起了眼睛,家长们一看这架势,也只好陆续起身告辞。李卫东是最后一个走的,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郑爱国,那眼神,意味深长,像是在说“这老郑,今天喝得有点多啊”。
“你还行不行啊?要不,今儿个就早点歇着吧?”刘逸霏一边搀扶着付平往外走,一边关切地问。付平的脑袋有些发胀,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每走一步都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彩上。他的声音也因为酒精的刺激,比平时粗了几分,带着一股子酒气。
“没事儿,我再煮一壶"毛尖",清醒清醒。今儿个多亏了你,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折腾成啥样子呢。”付平揉着太阳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激。
“行了,你呀,就是嘴上抹蜜!"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放心,我都记着呢!等你把正事儿聊完了,再让你好好休息。”刘逸霏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嗔怪地白了付平一眼。“瞧你说的,你不也跟着遭罪了!等啥时候得空了,看看能不能请"老领导"批个假,咱一家三口出去转转,也带孩子散散心,松快松快。”付平一边脱着外套,一边傻呵呵地笑着,像个孩子似的。
“看你这副德行吧,还出去转转呢,先把自己顾好吧!还不去睡?”刘逸霏一脸的心疼,又带着几分无奈。“嗯,你先去安顿强强。”听付平这么说,刘逸霏只好扶着付平躺到床上,又给他打了热水,服侍他泡完了脚,掖好了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付平泡好了一壶上好的“毛尖”,小心翼翼地端进了书房。王大虎两口子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了,一见付平进来,也都欠了欠身子,算是打了招呼。
王大虎和付平,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付平给他们俩都倒了一杯茶,又点起了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在空气中缭绕,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龙井的清香和烟草燃烧产生的尼古丁的辛辣味儿,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些年,王大虎带着他弟弟王二虎,在曹海镇这块地面上,也算是闯出了一点名堂。搞项目,盖房子,倒腾建材,啥赚钱干啥,没少往自己兜里划拉。日子过得是越来越红火,也攒下了几个家底。“说起来,当初还是你带着二虎"入门"的,这些年也一直"护着"他,帮了他不少忙。可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他那"赚快钱"的性子也该收敛收敛了。"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无人做",这世道,还是得走正道,脚踏实地地干,才能长远。这次的事儿,还是要谢谢兄弟你了!”王大虎说着,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见说到这些,付平的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先是从产业园区的产业布局和未来规划说起,详细分析了“产城融合”这个政策给曹海镇带来的机遇和挑战。付平又把话题转到了芝麻山村目前面临的具体困难上,“前几任领导在发展中啊,还是习惯于大刀阔斧、大开大合,可结果呢,往往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啊!”而且,过去的工作缺乏计划性,想到哪儿是哪儿,没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工作方式也简单粗暴,不够灵活,一刀切,不考虑实际情况;宣传动员工作也做得不到位,老百姓不理解、不支持,工作自然就难以推进。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才是现在这个烂摊子局面的关键所在。“你那句话说得好啊,"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这比喻真是绝了!”王大虎笑着插了一句,但这次他没有像过去那样顺着付平的话茬往下说,而是用茶杯盖轻轻地摩挲着水面上漂浮着的几片细碎的茶叶梗子,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王大虎首先总结到,曹海镇和芝麻山的问题,说一千道一万,根子还是在领导班子不团结上,人心不齐,队伍就不好带,基层的干部风气也不正,歪风邪气盛行。其次呢,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往外跑,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想着去城里闯荡,村子里空心化严重,越来越留不住人。
还有就是这些年,基层的财政负担是越来越重,开支越来越大,可收上来的钱就那么点儿,根本不够花,窟窿越来越大,债台高筑。这就导致了芝麻山的发展越来越依赖上级的补贴和扶持,自身“造血”功能不足,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这几年,芝麻山村陆陆续续有人搬到了城里,住上了楼房,还把家里的老人、孩子都接了过去。这固然是改善了他们自身的生活条件,可也让留在农村的老人们的养老问题更加突出了,过去村里还有个照应,现在人一走,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村里办的那些个卫生站、小卖部、学校,也都半死不活的,勉强支撑着,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最根本的,还是要让妇女们也有更多的机会出去工作,赚到钱,才能真正改变她们的命运。”王大虎的老婆突然插了一句,她指了指自己,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倾诉。
付平和王大虎都没想到,最先点破问题关键的,居然会是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老实巴交的农家妇女,都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中国梦""乡村振兴",这些个响当当的口号,可不能光喊在嘴上,写在纸上,更不能让它变成空号,要实实在在地去做,去落实,去让老百姓得到实惠啊!”王大虎接过付平递过来的烟,猛吸了几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那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愁绪,“是啊,不能让那些为国家、为人民流过血、出过力的英雄们,既流血又流泪啊!”
三个人说着说着,都没了刚才那种谈笑风生的心情。作为老百姓,他们可以发发牢骚,说说怪话,可作为基层的公职人员,他们身上肩负着沉甸甸的责任,那是“人民公仆”的担当,是沉甸甸的嘱托,来不得半点马虎。“芝麻山村的"党组织"建设,还得继续加强啊,不能放松。”沉默了许久,付平开口说道,语气坚定。“基层同志们的工作情绪,也要重视起来,要多关心他们,了解他们的想法,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还有,那个农业补贴发放的事情,要抓紧落实,不能再拖了,那是老百姓的救命钱啊!”
“至于二虎说的那些人,那些个不干净的人和事,先往后放一放,不要急着去动他们。他自己也是吃"政策"这碗饭的,要是真有那个胆子去做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他早就做了,他也没那个胆!咱们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把老百姓的事情办好,才是正经。”王大虎语气坚定地说,像是在给付平吃一颗定心丸。“归根结底,还是要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地得到好处,看到希望!咱们接下来这几年,就是要集中精力,把这个问题解决好,让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个人就这样,一直从夕阳西下聊到了华灯初上,从家长里短聊到了国家大事,从柴米油盐聊到了政策方针。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和庄稼的清香,也似乎裹挟着乡亲们的期盼和嘱托,一声声,一句句,都吹进了他们的心里,化作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不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