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江宁城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素裹全城，就连城外常年不冻的缙云江都结了冰。
雪后数日，天气阴郁，温度越发冻寒，城里城外流离失所的贫民流众死了一大片，据说每日被扔到乱葬岗里的尸体堆积如山，但这丝毫不影响城里的繁华和热闹，甚至变得更加的干净和整洁。
赵昂是在正月初八那天，裹着一身寒风霜气赶到了江宁城。
二十余丈的宣武门前，他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眼城门上那硕大的“江宁”二字，不由咧嘴一笑。
此时的他身高丈余，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膀大腰圆，身披一件宽松黑袍，脚踩乌鹿皮靴，腰间挂着一只青色锦囊，手中握持一只青皮葫芦，酒气飘香。
“赶紧赶忙的，也花了小二十天才到，荒野之间多妖物，果然如此。”
赵昂幽幽地吐了口浊气，体内气血一催，便震散了身上的疲惫和血腥气，大摇大摆地越过在城门前长蛇般的队伍，往城内走去。
“站住！”
城门口处，几名顶盔掼甲，握刀持枪的城门卫气势汹汹地怒视着赵昂，个个虎背熊腰，为首的一人更是气血充盈，显然已经入了品。
赵昂不欲和他们啰嗦，随即按照张魁所言，取出代表身份的铜印扔了过去。
“靖妖司…玄鹰校尉张魁？”这城卫军头目极有眼色，接过铜印瞄了眼，登时就变了脸色，转头朝身后的弟兄低喝道，“快，让开！”
说完，他上前双手捧回铜印，谄笑道：“张大人，卑下眼拙，还请多多包涵…”
“无妨。”赵昂摆了摆手，接过铜印放入百宝囊中，就头也不回地越过小心翼翼的众城门卫，过了瓮城，就入了外城门洞。门洞昏暗，青石上布满了斑驳痕迹，赵昂脚步不歇，隔着老长一段距离，就听见一阵热闹的喧哗声，复行十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迎面便是一条开阔的跑马大道，往内延伸足足数里，才在一处足有二三十丈高的巨大龙龟石像前停住，分作两条岔道往后延伸。大道两旁，商铺林立，宅院座座，街巷纵横交错，干净宽敞，偶尔有些陈旧残破，但依然难掩那扑面而来的繁华红尘气。
赵昂环顾四周，就见道旁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富户白丁皆有，但大多身体健康，无有菜色，和赵昂曾经呆过的清河县，河间府城的百姓相比，这江宁城里即便最普通的货郎小贩，脸上都洋溢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骄傲气，目光鲜活，蕴含着一股向上的精神气。
“怪不得都想往郡城跑…这地方虽然可能比府城县城更卷，但至少能让人有向上的希望。”赵昂沿着长街一路慢吞吞地走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前来江宁郡城途中见到的饿死冻毙在荒野的累累尸骸，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按照张魁生前所言，他父母已逝，早年有个哥哥，但被抽去边关服徭役，十多年过去，早没了消息。反倒是林管事心思沉稳，早早成家立业，取了一妻三妾，育有四五个子女，在他们几人当中算是福气最好的。除此之外，伍氏兄弟还有个老娘在世，需要供养。
赵昂应下他，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微看顾一二，不会帮助太多，但会保个温饱，算是了结彼此因果。
两个时辰后，仗着脚力把外城逛得七七八八的赵昂，脑海里终于对整座江宁郡外城有了个大概的印象，他来到城南一处独门小院前，看着院里翻过墙头的枯枝，嘴角微微抿了抿，眼中流露出莫名之色，这里就是未来一段时间自己的“家”了。
进入院子，果然如他所料，兴许是长久没住人的缘故，里面又脏又乱，但好在院子的格局不错，虽只有两进，但住上他一个人却是绰绰有余。
这院子位于城西南，临近主干道，距离内城也不算远，居住的多是些胥吏，富商之流的体面人，是以说一句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当然，再金贵也是相对外城而言，对一墙之隔俨然两个世界的内城而言，却是毫无可比性。
“算了，明天找人来清理，今晚先去酒楼客栈住一晚再说。”
赵昂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将小院的点滴和张魁所说的一一对应起来后，便锁上门离去。
在沿街商铺里，买好了一些鸡鸭鱼肉，果脯点心，赵昂先来到了伍氏兄弟位于北城区的家中。
和城南大多居住富贵人家不同，北城区的居民大多是些贩夫走卒，巷道狭窄逼仄，纵横交错，仿似迷宫，且大多是些木屋土房，房檐相互顶触，只留一线，像极了前世城中村里的握手楼。
“以伍氏兄弟的薪俸，足以在城南购置宅院，之所以不搬走，据说是因为他们老娘不舍周围的邻居…”回想起张魁的介绍，赵昂眉头挑了挑在一处相对作为来说还算敞阔的小院前停下脚步，顺手用几块点心打发引路的幼童，“咄咄咄”地敲响了门。
片刻后，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妪开了门，问过赵昂的身份后，眼神陡然一暗，她颤颠颠地把赵昂迎入屋子里后，哆嗦着站在院子里，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赵昂心下叹了口气，将手中置办的鸡鸭鱼肉和果脯点心放下，最后取出特意兑换的几百两现银，放在桌上，随后点了点头，就转身告辞。
他本来就和伍氏兄弟不熟，更不擅长安慰人，能来帮忙照看一二，已是信守承诺。
只是出门后还没走几步，身后的院子里就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似老鸦泣血，让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罢了，多帮一把。”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唤来此地的里长，拿出身份铜印交代一番，又给了一些银子托他照看一二，然后就在对方恭敬畏惧的目光里离去。
随后，他又置办了另一份礼品赶到了林管事家。
说起来，他和林管事接触的次数不少，两人称兄道弟，几乎到了“推心置腹”的阶段，算得上是交情匪浅，加上张魁本身和林管事的交情不错，是以很快就见到了林管事的妻子。
林夫人年过四旬，但保养得不错，除了有些鱼尾纹以外，肤白胸大，很是迷人，只是在见到赵昂后，神色却是煞白一片。
赵昂沉默片刻，等她缓了一会，方才迎着她掺杂着希冀和恐惧的目光，缓缓说道：“夫人，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