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古刹,灵隐寺。
月儿正圆,晚风和煦吹得小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古树时不时不满地落下几片,倒是显得比屋内的小和尚更浮躁些。
咚咚咚,
小和尚在一尊佛像前敲着木鱼,口中的佛经念念有词,偶尔含糊不清地顿住个几分钟。
这是颂与佛祖听的,要心诚。
小和尚样貌平平,勉强称得上清秀,但他眉眼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给他添上了不凡的气质。
“师傅老是说我笨,说我佛经老是记不牢,可又说我有佛性,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笨就是有佛性吗?”
小和尚走神地看着浅笑的佛像,心中依旧不解,他觉得自己当初只是一个普通的放牛娃,哪有那么厉害。
他六岁被师傅带到这灵隐寺,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师傅待他很好,许是因为他是这地藏一脉的唯一一个弟子。
其他脉的师兄弟倒是有些疏远他,毕竟,他学的是大乘佛法,与他们念的佛经都不同,怎么能算是自己人呢?
不过他也不在乎,大乘小乘的,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能够吃饱穿暖有经念就够了。
“他们老是喊我佛子,那又是什么呢?”小和尚敲着木鱼,心中嘀咕着:“佛的儿子吗?可我的名字…法号是师傅起的,那也应该是师傅的儿子才对呀。师傅这不还没成佛嘛。”
小和尚诵完经,放下了手里的木鱼棒。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折痕深旧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打开。
宣纸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浸满了岁月的味道,但上面并未沾上污秽黄斑,显然小和尚一直都很小心地保存。
上面有三个字,一个端正的“牛”字,与七歪八扭,宛若鸡爪的“忘尘”两字。
“忘尘。”小和尚喃喃道,这是师傅给他起的法号,也是当初他误以为的新名字,他那会儿刚学会写就急不可耐地写到了纸上。
等忘尘小和尚他真正懂了姓名与法号的区别,他才知道,法号前面是不能加凡俗的姓的。
“也是,牛忘尘这名字确实不太好听。”忘尘轻笑一声,抚摸着纸上的那一板一眼的“牛”字,思绪也渐渐飘远。(回忆)
春风有些许料峭,吹得牛背上的小男孩一颤。
脸上沾满尘土的小男孩吸了吸鼻涕,把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裹紧了些。
他抚摸着身下的老牛,有些麻木地看着它啃食地上的草料。
“你叫什么名字?”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吓得他一个不稳差点摔下牛背。
“诶!小心点!”
还好他身下的老伙计讲义气,默契地拱了拱背让小男孩坐稳了。
小男孩松了一口气,倒也没怨没恼。所以管事的老头老说他是个没脾气的呆子,配这最没脾气的老牛倒也合适。
他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一个头上扎着两个丸子发髻的小女孩闯入了他的眼帘。
小女孩身上的小袄如火般艳红,那是小男孩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般明媚的颜色,艳得他身上都好似没那么冷了。
“她好白啊,那衣服看起来好暖和。”小男孩看了看自己满是污垢的双手,心中生起几分羡慕,还有离她远些的想法。
小女孩以为他是被自己吓到,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我叫薛离苦,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跳的厉害,脸上的红晕连灰蒙蒙的尘土都遮不住,他下意识地答道:
“俺叫牛二。”
“好难听的名字。”薛离苦口直心快,嘲笑着这般土气的名字。
“因为管事爷爷说,俺是第二个被捡到娃子。后来又让俺来放牛,就让俺跟它姓了。”牛二不好意思地憨笑着,指了指身下的老牛。
“怪不得,他也是不识字的,取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那牛二你先下来吧,我有事要做。”
薛离苦说完,毫不扭捏,直接坐在了草地上,从背后的小包里拿出一叠宣纸与笔砚。
牛二乖乖爬下了牛背,可离了牛,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泥土结块的脚丫,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自卑让他在心中生起离薛离苦远些的想法。
“离她远些吧,离远了就不会难受了。”
可牛二的身子不听他的,下意识地一步一步悄悄靠近着薛离苦,就像寒冷的人总是走向篝火的本能。
等他反应过来,就只剩了三步路。
“不能再走了。”牛二这般想道。
于是牛二便在薛离苦的身后停了下来,他双手揉搓着自己破旧的衣角,有些局促地开口:
“你这是在画画吗?管事老爷爷说纸很贵的,俺们都是直接用树枝在地上画。”
“只是普通的纸而已,你想要的话可以自己拿,只是上面写了字的,你不准碰。”薛离苦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牛二闻言瞪大了清澈的双眼,他小指颤了颤,松开了握着的衣角,悄悄往地上放着白纸的小包走了一步。
然后抬头看着薛离苦,见她没有呵斥,牛二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再靠近,只是远远打量着那些白纸。
“好白啊,在上面画画一定很好玩吧。”牛二看了看自己黄黑色的手心,这个年龄本该稚嫩的双手却满是老茧与伤口。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地上的白纸不属于自己,在牛背上日复一日似乎才是自己该做的,因为骑着牛自己会很安心。
牛二不禁回忆起管事老头的教诲:“管事爷爷说俺们是土里长出来的泥腿子,天生就该是泥土的颜色。用纸写字是大人物才能做的,俺们要离他们远些,免得把身上的泥土碰到他们身上。”
“牛二你说,牛是不是有四条腿?”薛离苦有些气愤地嘟囔着。
这一句话,直接惊醒了迷迷糊糊的牛二。
“啊?”牛二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她。
“教书的先生说这是‘牛"字,可我问他为什么牛有四条腿,却只有一竖立着。他就用戒尺打我手心,说什么圣人造字,后人学着便是,质疑便是不敬。”薛离苦郁闷地吐着苦水:
“我这不是不敬,我只是不解,可先生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想自己来看看,这牛到底哪里像了?”
牛二挠了挠脑袋,局促地憨笑着,他听不懂这些,就学着管事老爷爷低头弯着腰。
“你别学那些人啊,这个样子我见多了,看着就烦。”薛离苦不满地嘟嚷着,抬手举起手中的毛笔:
“我会写字,但我不会画画。你不是说你会用树枝画画吗?你过来给我画一个牛,我明日要带给先生看,我这戒尺不能白挨。”
“俺?”牛二诧异地指了指自己。
“快点!”
“哦,好。”牛二愣了一下,伸出满是污垢的手。
就在指尖碰到干净的笔杆时,他下意识地颤了颤,抽回了手指。
“快点!”薛离苦皱了皱眉,不悦道。
见她不开心了,牛二深呼了一口气,直接握住了笔杆。
牛二忽然愣住了:“很安心,好像比骑着牛还要安心。”
“别愣着呀,你快画呀。”
“厉害呀!这牛画的这么像。怪不得你姓牛。”
“不过‘牛二"不好听,我给你重起一个吧。牛什么呢?我想想啊,哎呀,我字认识得还不够多,等我多跟先生学段时间再给你想个好听的名字吧。”
“喽,这个就是‘牛"字了,后面的等我想到了再给你补上。假如你自己想到了名字,你就自己写上去,下次直接告诉我吧,嘻嘻……”(回忆结束)
“忘尘师兄!师傅师叔他们在大厅等你。”一个小沙弥突然闯了进来,看见了一脸失神的忘尘。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了,想起来一些旧事罢了。”忘尘将陈旧的宣纸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怀中。
“你先过去吧,我稍后就去。”
“那师弟告退。”小沙弥点了点头,恭敬地替他合上了门。
忘尘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佛像,喃喃道:
“只是,我与那老牛在片草地从芳草萋萋等到枯草衰衰,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你。”
忘尘缓缓起身,披上一件银白的僧袍。打开了房门,浅笑的佛像目送着他离去。
他迎着月色走到院中,
一道晚风吹来,他却再也没似幼时那般狼狈,
“不如那道春风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