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声名显赫,他在敌人的心秤上是一块分量沉重的钢铁,是青天白日组织在上海市警察局、淞沪警备司令部和英、法以及公共租界,还有巡捕房,都把这块成色颜纯的钢铁列入他们的抓捕名单,并且名列前十位。
不难想象,如果时髦路机关确实出了毛病,那么那天第一个落入敌人毒手的应该是他无疑······
这样看来,何家进所说的在时髦路机关院子里跟刘新农偶遇华国救济总工会的交通员——陆大勇,他倒成了一个可疑的人物。
下午离开永康医院后,鲁城立刻让尤林搞来有关陆大勇的《情况简介》。他只看了一遍,便已记住了《简介》的主要内容:
陆大勇,上海浦东人,三十一岁,性格内向,生活非常俭朴,不抽烟,不喝酒。
原系城市贫民,曾在青帮帮会组织中当过混混,后参加军阀孙某人的部队。
先是当伙夫,后担任班长,去年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前夕,受赤色革命组织地下工作者影响,秘密同工人纠察队接触,起义时为他们领路。
之后,陆大勇参加中央救济总工会的工作。
由于他是本地人,熟悉上海地理情况,救济总工会便安排他担任交通员。
根据上述情况看来,鲁城觉得陆大勇不会不认识刘新农。
刘新农在上海工人中影响极大,是三次武装起义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人,北伐军到上海后,他从秘密的地下工作者转为公开战斗的一线英雄。
“四·一二”运动前,曾多次在群众大会上露面。陆大勇当时在上海并且参加了大会,怎么会不认识刘新农呢?······
看来,这个陆大勇的嫌疑非常大!脑子里胡乱的思考着,鲁城从后脑勺下抽出被压得麻木的双手,往右翻了个身,把身躯弯成大虾状,合上了疲惫的眼睛。
第二天下午,一辆老式福尔迪轿车缓缓地开至英租界教堂大街,停在了洪志旅社门前,从车里下来一个身穿青色旧西服的大个子。
“是陆先生吧?欢迎,欢迎!请进!”
早已站在旅社门前台阶上等候的尤林一见来人马上嚷嚷着,快步迎上前去,把手伸向对方。
二人握手问好······
“陆先生,请随我上楼。”尤林在前面,把客人领入二楼的一间客房。
鲁城为了安排这次谈话,特意到这家新开张的旅社来,定了一间甲等客房,为的就是遮人耳目,确保机密。
甲等客房布置得富丽堂皇,洁白的天花板上悬垂着莲花形白铜吊灯,地板上铺着暗红色印花地毯,两个墙角的雕花红木架上放着花卉盆景,墙上挂着仿古字画。
两侧墙边各放置了一对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摆着茶具和彩瓷烟缸,正中地下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席梦思床。
朝南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前,站着身穿深灰色中山装的鲁城。
他站在那里,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听见陆大勇进门,他没回头,也不吭声。
尤林热情地招呼道:“陆先生,请坐,请坐!来,这边坐,光线好些。”
他手脚利索地为客人沏茶、递烟,又在楠木茶几上摆了水果和蜜饯。
陆大勇身高体胖,四方脸,浓眉大眼,两边连鬓的络腮胡子磋,根根扎肉,条条透风。
五官分布得很均匀,唯一的缺陷就是右耳上端少了一只角,这是小时候顾皮,爬树摔下来被树丫枝勾去的。
此人看上去四肢发达,头脑却不特别灵活,还有个说话结巴的毛病。
“谢……谢谢先……先生!”
“嗯!他说话口吃?《情况简介》上怎么没提到?”
尤林觉得有点奇怪,他怀疑对方是故意装的,就特别留心那张四方脸上的表情。
“不用谢,你是我们请来的客人嘛!”
“兄……兄弟……还,还……没请······请·····请教先······先生大……大名!”
“我姓尤,尤林。”
“久仰······久······久仰。”陆大勇抱拳拱手,完全是帮会人士那一套,他眼角边透出的余光直往鲁城那里看去,那意思很显然,很想知道另一位的姓名。
尤林看在眼中,却并不介绍,自顾自的开口道:“请陆先生大驾光临,主要是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抽烟!”
“谢谢!我不······不会抽!”陆大勇伸手推开递到面前的香烟。
尤林留意一看,那中指、食指皆是色泽如常,并无焦黄的烟斑,说明《情况简介》上的“不抽烟,不喝酒。”是真实的。
陆大勇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尤林道:“我······知道。老······老张跟······跟我说过了。”
老张是华国救济总工会交通站的负责人!
尤林到这会儿算是相信了,这陆大勇是真的说话结巴,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谈话开始,陆大勇结结巴巴讲了半天,尤林总算是听明白了······
四月十五日上午,陆大勇奉老张之命去时髦路机关取“五·一”游行传单草稿。
机关主持人老何说稿子还需修改一下,让他在那里坐等。
大概等了十几分钟时间,老何把稿子改好了,他就藏起来,告辞出门。
在院子里,他碰见一个戴眼镜的,面孔削瘦的中高个子,看上去有点面熟,后来才想起这人就是领导工人武装起义的刘新农先生。
之后,因那位负责把传单稿送地下印刷厂去的交通员还未到约定地点,他就溜达到外摊转悠了一会。
纵观陆大勇的全部谈话内容,尤林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原先是搞民运工作的,转来保卫部门不久,因此经验不是很足,不知再往下该问什么,便咳嗽一声向鲁城请示。
鲁城也觉得陆大勇刚才那番话里并没有什么破绽,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顺理成章,但问题在于陆大勇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机关里的那一节,他所叙述的与何家进说的完全相符,无须怀疑。
时髦路机关并未出毛病,这点可以初步肯定了。那么假设一下,从陆大勇见到刘新农到向敌人告密,这中间需要多少时间呢?鲁城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估计即使打电话起码也要十分钟。陆大勇离开机关时是九点二十五分······
对了!问他一个问题。
鲁城慢慢地从窗前转过身来,走到陆大勇面前,犀利的目光直刺向陆大勇,轻声道:“你好!陆先生。我刚才听你说,你离开时髦路机关后去了外滩。不知你坐的什么车?几点到外滩的?”
陆大勇见鲁城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说道:“我是乘······乘······英商······英商电车公······公······公司的电车,到外······外·····外滩的,我看······看海关大钟是······是五十八分!”
“十点五十八分?”
“不!不!九点······九点五十八分!”
“哦!”鲁城点点头,心说如果真是这个时间,那他说的差不多是真话了。
他点了一支烟,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从报上看到,四月十五日上午十点,在外滩英大马路口发生一起车祸,一辆道奇卡车撞死了一个十岁的报童。陆先生当时正巧在外滩,一定过去看热闹了吧?”
这是一种特殊的讯问手段,事实上,并没有哪家报纸登过这则新闻,当时外滩也没发生车祸。
但是,现在鲁城以“报载”的形式说出来,毫无疑问会给对方造成一种心理压力。
现在,就看陆大勇如何回答了。
但杀手锏并没使成,陆大勇颤抖着厚嘴唇后还没回答,房门被人“笃笃驾”轻扣了几下。
鲁城转脸道:“清进!”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茶工,冲鲁城欠欠身,道:“先生,您的电话。”
电话?几乎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有电话来找?
鲁城一愣,朝对方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光。就在这时,他发现茶工迅速眨了一下眼睛,于是不动声色地点头,说:“知道了。”
茶工返身走了,鲁城跟了上去。两人在走廊里一前一后走过十来个房间,来到楼梯拐角。茶工停住身形,四下一望,压低了嗓音急促地说:“老鲁,老王让你们即刻离开这里!五分钟内,敌人就要赶到了!”
鲁城因吃惊而不住地眨巴着眼睛,但他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这个茶工显然是自己人,巡捕房内部也确实有我们的内线,他不吭声地点点头返身便走。
房间里,尤林和陆大勇并排坐在沙发上,一个抽烟,一个喝茶,神态悠闲泰然。
鲁城推门进来,道:“赶快离开这里,敌人就要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把眼光射向陆大勇。
今天在这里找陆大勇调查一事,事先除了王辉、老张和眼前三人,再也没人知道,敌人怎么鬼使神差地冲这里下手来了?这里面有问题!这个陆大勇非常可疑!
尤林闻言一跃而起,道:“兔崽子,耳朵倒挺灵的!”
陆大勇也站起来,半信半疑地问道:“消息······准······准实吗?”
“绝对准确!”
三人走出旅馆大门时,远处已经传来凄厉的刺耳警报声。
单听声响,就知道敌人出动了两辆警车。鲁城跟陆大勇握手道:“我们另约时间再谈吧!”
“兄……兄弟听……听您的通知!”
鲁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和陆大勇见面的第二天,保卫部门领导转来了济难总会报来的消息说,陆大勇失踪了。
鲁城心中一震,马上联想到昨天分手时陆大勇那颇不自然的神态,当时以为他是不愿在人前显出与自己过于亲密的关系,现在看来这里面一定有鬼。
他当时对自己的怀疑和猜测仅仅是凭感觉,现在可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一个极不好的念头在他心里产生了,如果昨天和陆大勇分手后,对方没有走掉呢?
想到这一点,鲁城身上一阵发冷。如果陆大勇真的出了事,那么首先怀疑对象就落在自己头上!
因为除了昨天与陆大勇接触的人员中,谁也不知道陆大勇和自己有过接触。
也就是说,济总会内部有人向敌人出卖了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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