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到何家庄六个月,顺利过了三关,与村上人也熟悉了,人们觉得小伙子不错,正直有智慧,随和忠厚,都愿意和他说笑交流,有困难愿意帮助他。不到半年,他基本上会说当地话,会干当地农活,会干一些家务活,在生活上,吃住也习惯了,但拉屎之事,让他不习惯。
村上人家除房子离小沟塘远的十几户人家,有十六户人家的茅缸安在小沟塘两边,村上女人大小便在家上马桶,男人大便都在外蹲茅缸,一年四季风雨雷电都这样。
蒋兴在老家上茅缸也在外面,但茅缸都在屋后,还有草棚遮挡。现在的茅缸在村子中间的小沟塘边,塘两边都是村里的主要道路,来往串门,下地干活,上码头淘米洗菜,是必经之路,男人蹲在茅缸边,露着屁股,前后有人看见,大家习以为常。
蒋兴上了几次茅缸,都碰到有女人从前面经过,他觉得别扭尴尴,人一难为情,大便反倒困难,好半天拉不出,离开了又想拉,有时憋得难受,感到烦恼和痛苦。
后来,他到村东头钱金根家的茅缸拉屎,那儿有小竹林挡着,小竹林旁有几棵白玉兰树,茅缸如一个呕吐后在树旁酣睡的醉汉。
有一次,蒋兴碰上钱金根也上茅缸,树上有两只小鸟一问一答啁啾着,蒋兴说:“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置。”
钱金根一笑说:“这么大的茅缸,有地方。”他说着褪下裤子,在茅缸另一侧蹲下。
“老钱,你家茅缸位置好。”
“你来这儿上茅缸不好。”
“影响你了。”
“那倒不是,你上我家茅缸我高兴,我家多了肥料了。我说不好,是你义父不高兴,你吃家饭拉野屎,村上人也会有看法,说你假正经。”
“我觉得当着女人的面拉屎不好,不雅,有时难为情,屎都拉不出。”
“大家习惯了,没什么不雅,你没看到男人在拉屎,女人在旁边倒马桶,刷马桶,洗尿布,还与男人说说笑笑。”
“为什么把茅缸放在村子中间,臭烘烘的,也不卫生。”
“倒马桶刷马桶方便,男人女人都乐意,屁股都一样,看就看呗。”
“我想把我家茅缸移动一下,安在你家茅缸旁边,行不行?”
“行啊,拉屎还能说说话。”
蒋兴回家一说,义父摇头说,舍近求远干什么,不要脱裤子放屁。
蒋兴说:“搬到钱金根家茅缸旁边,也不远。”
义父神情严肃起来,他说:“我告诉你,这不是远近的事,关系到面子。”
“为什么?”
“茅缸不在小沟塘边上的,都是较穷的人家;你知不知道小沟塘边上的茅缸哪家的最大?哪家的在最中间?”
“东边中间是我们家,西边是何家,我们两家的茅缸最大。”
“我告诉你,何富贵父亲在时,没他同意,谁家在小沟塘边上安茅缸,或者茅缸大了,他就用铁榔头砸烂谁家的茅缸。季大洪家的茅缸和他家一样大,就被他砸了。
另外,谁家犯了规矩,他也要人家把在小沟塘边上的茅缸搬走,蹲在小沟塘边上的茅缸拉屎,是露屁股也露脸的事。”
蒋兴没想到拉屎还有这么多事,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把上茅缸拉屎的时间,安排在天亮前或者天黑以后。
蒋兴和蒋先云长得还真有些像,都是高身材、长方脸、浓眉大眼;只是蒋兴年轻,皮肤白嫩,饱满光滑,双眼皮下的眸子炯炯有神,而蒋先云脸色青黄,皱纹不少。蒋先云在妻子疯了以后,更是衰老了许多,身体大不如前,精神也有些颓废消沉,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早晚一死,田多钱多也带不走,他对田里的事没了兴趣,没事就喝酒。
蒋兴上门后,蒋先云带上蒋兴去看了自家的稻田和菜地。十五亩水稻,请短工插秧后就没人管,草长得比稻苗还高,菜地有一半荒着,黄瓜架倒了,半边歪躺在田埂上。蒋兴勤快,他戴上草帽,卷起裤腿,用了五天,把十五亩稻田的杂草拔净,又用了五天,把稻子耘耥一遍,然后挑起粪桶,把自家茅缸里的粪水挑来施了一遍肥。荒了的菜地翻土锄细后撒上了青菜籽,浇好水,倒了的黄瓜架用竹竿木桩重新支好,稻田和菜地有了新模样。
蒋兴把稻田、菜地的事管起来后,蒋先云便放手不管了。每天吃了早饭,他便往八里外的里庄镇跑,不是到饭馆喝酒,便是与人打麻将赌钱,有时喝醉了酒很晚才到家,一路不知摔多少个跟头,满身都是泥土。
一天,蒋先云又往里庄去了,很晚回家,满嘴酒气,裤子湿了沾着泥土,太阳穴磕破了皮,渗出的血结了黑疤。
蒋兴心疼,帮他换了衣服,劝他说:“爸,别到里庄去了,路那么远。”
“我告诉你,里庄酒坊的酒好!”
“里庄酒坊的酒为什么好?”
“李白有一首诗,称赞丹阳美酒,你知道吧?”没等蒋兴说,他便背诵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蒋兴又问:“我知道,兰陵就是丹阳,丹阳酒为什么美?”
“我告诉你,这里面有一个传说。一千多年前,隋炀帝在扬州看琼花时,听说韩国女子貌美,便命韩国国王送美女和当地珍花异草来扬州供自己赏玩。
韩国国王不敢抗旨,挑选绝色美女阿姬和珍花异草,用大船装运送往扬州。船行驶到长江丹阳江面时,水神得知,便向龙王借了一船仙酒和珍宝做聘礼,欲聘阿姬为妻。阿姬不从,水神大怒,作法掀翻了大船,仙酒和珍花异草流入曲阿河。乡民们把花草捞起来垩田,种出的稻米色泽红润,香气扑鼻;用这些米和曲阿河的水酿出的酒,特别甜美醇香。古时称此酒为曲阿酒,后来曲阿改名为丹阳,酒也随之改名为丹阳黄酒和丹阳封缸酒。里庄酒坊是丹阳酒坊分出来的,酒和丹阳酒坊的酒一样好。”
“你要喝里庄酒坊的酒我去买,在家里温了喝,又好喝又省力、还省钱。”
“你做的菜,有饭店做的好吃么?”
“我可以到街上饭店端菜,我也可以学着做菜。”
“你学会再说吧。”
蒋兴知道义父心里苦,两个女儿夭折,所有希望破灭,悲伤痛苦排解不了,只能借酒浇愁。
他决定拜师学厨艺,他找了当过厨子的符冬青学炒菜,半个月便学会了七、八个菜肴的操作技艺。
这天下午,他去里庄酒坊买了一坛子老黄酒,还买了些菜,回家洗切烹炒,一会儿鸡蛋炒莴笋、腊肉炒青椒、韭菜炒螺丝就端上了桌,又拌了一盘糖醋黄瓜,几个菜炒得也像模像样。
蒋兴把小桌搬到银杏树下,离桌不远的地方,有七八棵金银花以蓬勃之势开枝散叶,芳香四溢;落日如咸鸭蛋黄,让人增加食欲;父子俩闻着花香,在金黄色的余晖中对饮闲聊,说老家事、说当地事,聊陈年旧事,聊近日趣闻。
蒋先云三碗酒下肚,脸色开始发红,心情也好,夸道:“我告诉你,你炒的菜不错。”
“这酒也不错吧?”
“不错,是里庄酒坊的酒,我喝出来了。”
“和去里庄喝酒相比怎么样?”
“我告诉你,差不多。”
“那以后就在家喝吧,我给你炒菜,给你去里庄酒坊打酒。”
蒋兴见义父情绪好,乘机劝说:“酒在家里喝,麻将也别去里庄打,就在村上玩,人不够我来凑,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些人串通起来捣鬼坑人,外地人十赌九输。”
蒋先云沉默不语,他被蒋兴说中了,去里庄打麻将几乎没赢过钱,他点头说:“从明天起,在家里喝酒,在村上打麻将,不去里庄了。”
蒋兴高兴地端起碗说:“好!爸,干一碗!”
两个黄酒小碗“咣当”碰了一下,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三天后的傍晚,蒋兴到里庄酒坊买了二十斤黄酒进门,义母惠珍坐在桌前问:“你是谁啊,到我家来?”
“我是你儿子蒋兴。”蒋兴一边把酒坛放进厨房,一边笑着回答。
惠珍摇着头:“你骗我,你是贼,偷我家东西!”
蒋兴没再答话,每天进门都是同样的问答,屋里已经昏暗,蒋兴点亮两盏油灯,一盏摆在桌上,一盏搁在灶台。
他出门前已经洗了菜,粥由照顾惠珍的孙寡妇熬好,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麦草,点上火,开始“噼里啪啦”炒菜,等蒋先云进门。
菜和粥摆上桌,义父回来了,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惠珍喝了一口粥,用筷子指着对面的蒋兴骂道:“王八蛋!偷我家的东西还吃我家的饭。”
义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她:“你又乱说!”
惠珍照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是!他就是贼!”
义父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说:“老说疯话,也看不好,蒋兴,让你受委屈了。”
蒋兴说:“没有。她说贼,也许是她发现少了什么,或看见谁偷东西了。”
“我告诉你,不管它,好在她不打人,只是骂人,只是不听话。”
“看她生病前有没有怕的东西,闹的时候吓一吓,她就听话了。老家村上有个老头疯了,看不住到处跑,他怕打雷,家里人用雷吓他,一说要打雷,他也就不往外跑了。”
“我告诉你,惠珍怕知县,小时候看过一次审堂,惊堂木一拍吓坏了,听到知县腿就发抖,可以试试。”
惠珍喝了半碗粥,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不吃了。”
蒋先云大声说:“把粥吃完,知县让吃完!”
惠珍脸上显出惊恐之色,忙端起碗继续喝粥。
蒋先云又指着蒋兴说:“我告诉你,他是知县派来的,以后不能骂他。”
惠珍眼睛畏惧地看看蒋兴,低声问:“你是知县派来的?”
蒋兴点点头:“是,以后别骂我啊。”
吃完晚饭,蒋先云打水给惠珍洗脚,蒋兴接过木盆说:“我来。”他伸手试试盆里的水有点凉,便到灶间兑了些热水端到义母面前,大声说:“知县让我给你洗脚。”
惠珍乖乖地伸出脚,看着蒋兴说:“知县让洗就洗。”
蒋兴蹲下身子,帮义母脱下绣花小鞋,解开长长的包脚布,臭味扑鼻而来,他帮义母洗了脚,扶她进到里屋,又把包脚布拿到码头搓洗干净,晾到屋后的梨树枝上。
蒋兴没进家门之前,蒋先云外出,便请孙寡妇来照顾惠珍,蒋兴来了,她仍然天天来,她的女儿出嫁了,在家闲着没事,来到这边一是挣几个钱,还省了自家一顿中饭,二是可以顺手牵羊带点东西回家。
这天下午,蒋先云去符开墨家打麻将,孙寡妇拿着一条要补的裤子来了。
蒋兴提了篮子扛着钉耙去菜地挖萝卜,顺便翻翻地,干了没多会儿,人便出汗了,他脱下外衣,扔在山芋藤上继续干活,地翻完了,蒋兴把钉耙柄当做扁担挑上篮子往家走。
此时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鸟儿在小沟塘的两边飞来飞去,不时有几声狗叫传来,蒋兴想起了一句诗: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说的正是眼前的景色。
“蒋兴!蒋兴!”孙寡妇迎面跑来,神色慌张地问:“看见你妈没有?人不见了。”
原来,她趁惠珍在里屋上马桶的空当,到厨房装了一小袋红豆送回家,返回就不见了惠珍的踪影。
“没有啊。”蒋兴也着急了,向四处张望着,看见一个挑货担的小贩进村来,便上前问道,“你从大路上来,看见有人出村没有?”
“看见一个女人往大坟园去了。”
蒋兴又问了年纪、穿着,猜想可能就是义母,他赶紧回家放下钉耙篮子,拿起青布上衣往东边的大坟园跑去。
大坟园在镇的西北角,是公共坟地,有五、六十亩的面积,坟地除了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坟头,便是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树和比人还高的野草,还有不同颜色的野花。天一黑,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别说进去,走在外边的小路上也会心跳加快,一有风吹草动便胆战心惊。
蒋兴沿着小路从西向东走,边走边喊:“妈!我是蒋兴,你在哪?”走了大半圈也没见人影,他便壮着胆子沿着一条草路往坟地中间去。
太阳已经收起最后一道光线,黄灰色的云布满天空,雾从稻田和河面上升起,缓缓向坟地里飘来,四周朦朦胧胧的,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让人听得毛骨悚然,空气中还有阵阵恶臭,蒋兴心跳快了,脚步也快了。
穿过坟园,蒋兴来到了北侧的高岗边,高岗下是皇塘的大河,上通大塘,下通运河、长江;皇塘是鱼米之乡,就因为河塘多、地势高,排灌两便。
蒋兴远远看到河坡上坐着一个人,那件熟悉的蓝色大襟衣服,让他一眼认出是义母,他欣喜地冲下去,大声说:“妈,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们回家。”
义母目光呆滞,肩膀耷拉着,身体有点颤抖,神情恐惧地说:“你是谁呀?我来看捉鱼。”
“我是蒋兴,天黑了,不捉鱼了,我们回家。”
蒋兴伸手去抓她的手,她好像见了蛇怕被咬似的,手迅速缩了回去,眼睛愣愣地看着蒋兴。
“知县叫你回家呢。”蒋兴说。
义母眼睛放光,喃喃自语:“知县叫我回家?那就回家。”
蒋兴抓住胳膊扶起义母,只见她的衣服裤子被荆棘划破了,满是泥土,鞋也掉了一只,因为扭伤了脚,走路一跛一跛的。
蒋兴蹲下身子说:“知县让我背你。”
义母双手搭在蒋兴肩上说:“知县让背就背。”
义母大眼睛,黄白皮肤,人胖,有一百三十几斤,从大坟园背到家,蒋兴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蒋先云很生气,说:“我告诉你,下次再跑别去找,想死哪死哪吧!”
惠珍似乎知道错了,看着一脸倦容的蒋兴,眼里有了泪水。蒋兴看着头发蓬乱身上有伤的义母,心里酸酸的,有人说,人老了糊涂了是一种福气,纯粹是胡说八道。
时光一天天过去,一年后的深秋,连续几天的秋风秋雨,天气一下凉了,门前的银杏树叶子差不多掉光了,菜地的青菜泛了黄色,青豆也长老了。
吃过早饭,蒋兴照例扛着铁锹提着篮子去菜地,看到畦沟里有积水,就挖开了通向芋头田的缺口,水从芋头田流入了小沟塘。
一身长袍马褂的何富贵远远看到蒋兴在忙着排水,来到小沟塘岸边,冷着脸说:“蒋兴,你往芋头田里放水要和我说一声。”
“这水不是从芋头田一直下到小沟塘去么?”
“万一我家芋头田里下了肥呢,不就跟水走了?”
蒋兴知道他是吹毛求疵,芋头都挖完了,明年才能再种,但还是答应道:“我知道了,下次放水前和你打招呼。”
“你宜兴口音还是蛮重的,来何家庄时间不短了,要说皇塘话。”
“好的,何叔,有两件事我想和你说说,一个是大塘一年捉一次鱼,也就四五百斤,这么大的塘面,要多放些鱼苗就得有好几千斤,鱼好养,不闹瘟疫,我想放鱼苗养鱼。”
“你要放鱼苗就放,分鱼不能多分。”
“按往年的数量分,多了全村分,怎么样?”
“这样可以。”
“我看见大兴塘东边有一大片荒田,怎么没人去开荒种粮?”
“村上人都是吃饱了就不想别的,再说绕大塘过去要走半天,没人愿意去。”
“那我想有空时去开荒种粮,不知行不行?”
“行,反正没人要的荒田,谁开归谁,谁种归谁。”
稻子收完,种下小麦,蒋兴找了三个江北来要饭的年轻人,以匠人的工钱雇他们帮着开荒,一冬一春开出了十五亩地,种了一季山芋,收了三千多斤。
村上人家看到蒋家晒场上的山芋堆得象小山一样,开始羡慕眼红,纷纷前去开荒,剩下的荒田被一抢而光。
蒋兴没有再去抢垦荒田,而是跑到奔牛镇上,买了一万五千尾鱼苗,雇人挑回放进大塘,找木匠做了铁丝网护栏,打桩安在通大河的排水口,梅雨时节发大水,满塘的鱼没有逃走一条。年底请陆家村拖网队来拉网捕鱼,五段塘面分五次起网,一网鱼少的五百多斤,多的一网,十几个小伙子都拉不动,总共捕了八千五百多斤鱼。按往年的数量分,只分了一个零头,村上每户人家还分了二百多斤,看着一大堆活蹦乱跳的鲜鱼,大人小孩都眉开眼笑,连吝啬鬼何富贵也伸出大拇指说了三个字:“蒋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