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救回族长
荆族长被关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地上铺一层稻草,湿湿的,散发着霉臭味,还有屎尿的臭味混杂着。洞顶不高,有水渗出滴下,发出沉浊的声响,如老鼠跳动之声。借着外面射进的光亮,蒋兴看到荆族长蓬头垢面半卧半坐在稻草上,身体缩成了瘦母猪样。他眼神呆滞,唇皮泛白,神情悲苦木然,仿佛就要走上断头台一般。荆族长是没有受过什么罪的人,一旦受罪,精神很是脆弱,一下子就崩溃了。
“荆族长,我是何家庄的蒋兴,祠堂让我来看你。”蒋贤微笑着说,眼睛看着他惨白的脸,有一只苍蝇无所顾忌地从他脸上,漫步到他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上。
“哇——。”荆族长见到家乡人,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掩面大放悲声,哭得身子颤抖,连胡子也在抖动。哭了一会儿,他用手背擦擦悲伤的眼泪说:“我以为没人管我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你身体怎么样?”蒋兴看着脸色蜡黄的荆族长,关切地问。
“不好,老吐,粥里有老鼠屎。”荆族长双手交叉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悲戚地说。
也许是吃得不干净,荆族长每餐以后,便像犯了羊癫疯一样吐起来,鼻涕眼泪和污秽物喷射到地上,臭味难闻。
荆族长曾与蒋兴有一次接触,感觉他不一般,有点男子汉气魄,有点不怒自威的英武气,他流着泪说:“你是英雄,你是好人。”
“我是蒋兴,我是苇民。你受苦了,受惊吓了。”
荆族长听了,又悲上心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蒋兴劝慰了一番,等他停止了哭泣,才说了写信的事,荆族长执拗地说:“不写!我七十岁了,活得不短了,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
“你很英勇,视死如归,可你死了也不解决问题。祠堂打不过山匪,他们会继续绑你的弟弟、儿子或族里其他人。五千两银子对一个人家来说是个大数字,对祠堂来说不算什么,何不破财免灾呢?”
荆族长沉默不语,用干瘦如柴的手擦擦脸上的泪和红肿的眼,过了一会儿说:“你说得也对,我写,让他们交齐赎金,我不能死在这里。”
荆族长被带到茅修才的书房,写了催要银子的信,茅修才让蒋兴和荆阿福拿着信回去催银子,将荆族长和荆阿宝关进山洞里。
蒋兴和荆阿福出了山匪的房子,往下山的路走,荆阿福说:“我昨天说的话你别当真,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杀人,才说先杀你。”
“你知道他们不会杀人,怎么把尿吓出来了,你裤子现在还臭烘烘的。”蒋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以讥讽的口吻说。
荆阿福脸红了,双颊因为激动微微抽搐,他自我解嘲地说:“你说得不对,我是计策。黄鼠狼危险时,放几个臭屁逃命,我故意尿一点臭一下,让山匪开开心,他们一高兴,就不会杀人。”
“你不简单,跟黄鼠狼学了一招。”蒋兴鄙视地说
太阳西斜,松林里已经展开傍晚的阴影,周围发出一阵阵波涛之声,遍地是灰色的松针,人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发出“嚓嚓”的声响。
他们走了不到三里路,就看到山下有五个人往山上走来,走在前面的年轻人敞着胸怀,唱着山歌:
茅山茶叶香喷喷,
一杯一杯叙幽情;
茅山菩萨真正灵,
就是照远不照近;
蒋兴觉得声音有点耳熟,看来人也有点面熟,到了面前,认出是在长荡湖救起的茅小龙。他也认出了蒋兴,张开双臂冲上来,两人拥抱在一起,都快乐地笑着。
“你怎么上山来了?”茅小龙问,他的声音又响又亮。
“我们族长在山上,我们赎他来了,银子带得不够再回去拿。”
“你老家不是宜兴么,怎么到丹阳皇塘来了?”
“我到丹阳皇塘给族叔当儿子,他家两个孩子没了。”
“我今天去金坛城里看牙了,要再晚回来一会儿,就碰不上你了。走!跟我上山,我要好好招待你,好好报答你。今天要和你一醉方休,茅山的笋烧腊肉和烧鹅都很好吃的。”
茅小龙不由蒋兴说话,拉着他就往山上去,对站在原地的荆阿福说:“你回去给他家里说一声,他过两天和族长一道回去。”
走到一个山峦上,二人向前眺望,一片黛山翠树绵延起伏,大茅山顶的九霄万福宫若隐若现。
茅小龙指着远处一个山头说:“那里有茅真君修炼的山洞,明天我带你去看看。茅山地方很大很美,来了就多住几日,好好玩玩。赎人的事不用担心,我和我爸说一下就行。”
蒋兴没想到茅小龙是茅修才的儿子,更没想到能在此相见,真是喜出望外,心里一下踏实了,心想:有机会还应多做善事。
“听说你家是茅真君的后裔,你爸是茅真君的第十五代孙,是真的吗?”蒋兴笑着问道。
“说不清楚,我爸常这么说,如今是愧对祖先。”
“那是官府不好,逼上茅山。”
茅小龙淡淡一笑,说,“我要报你救命之恩,剩下那四千两银子茅山不要,让他们给你。”
“四千两银子就免了,家有四千两银子,我还有命么?”
“你可以把银子存在钱庄。”茅小龙说。
“自家做的饭香,自己挣的钱心安,我不想要荆家祠堂的银子。”蒋兴还是婉言谢绝。
“你有什么要求就说,不用客气。”
“荆家祠堂上千亩公田不交田赋,都分摊到东乡百姓头上,这不公平、不合理。”
“是不合理,太霸道了,损人利己不像话,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向荆家祠堂要银子的;你自家有什么要求?”
蒋兴想说荆家祠堂独霸三家窑场砖瓦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这是私事,还是自己和荆家祠堂商量,大不了人辛苦点,去里庄或导士的窑场买;便说:“我家真没什么事,谢谢你。”
风从树梢掠过,涛声如吹奏的乐章;云轻飘曼舞,如梦如幻;山披绿涌翠,一望无际;水不见其影,叮咚作响流向远方。
第二天中午,蒋兴和荆族长、荆阿宝就回到了皇塘。
蒋兴往村口走时,远远看到一群孩子在大呼小叫,不知有什么热闹事。走近才发现,嘻嘻哈哈的孩子们围着披头散发的义母在起哄,有的骂她疯婆子,有的叫她绝屁股,有的从背后推她,有的往她身上扔土块。蒋兴看到孩子们的恶作剧,很是愤怒,声音很高很严厉地说,“你们不害臊吗,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人!”孩子们看到身材魁梧的蒋兴发脾气,有些羞愧和恐慌,赶紧四散逃走。
蒋兴扶身体微微颤抖的义母回家,心里难过地问:“娘,你吃了饭不在家睡觉,到外面来干什么?”
“你没回家,我出来看看。”
蒋兴心头一热,眼眶发酸,义母的神志有时也有点清醒,难得清醒时,他的勤劳和孝顺感动她了,她不防备敌视他了,把他当成亲人了。
荆族长吃了午饭,换了身干净的长袍马褂便去祠堂议事,商议在茅山上答应的两件事。
祠堂管事的宗相、宗库、礼长,还有各房房长齐聚议事厅,坐得满满当当。
当说到公田均摊田赋、劳役和给蒋兴四千两银子之事,现场炸开了锅,群情激奋,有人说:“多少年都是这样的,县衙都没说什么,茅山土匪管不着。”
还有人说:“蒋兴跑一趟茅山,前后两天,给四两银子就撑死了。”众人吵吵嚷嚷,议事厅如闹市一般。
荆族长手捻着灰白色的胡须,眼神浮动着,想起在茅山山洞里茅小龙说的话:“姓荆的!我是看在好朋友的面上放你,饶你一条狗命,不是怕你们祠堂的几十个狗屁家丁!答应的事别回去就忘了,别耍赖皮!否则,要你好看!”
“一定照办,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了不办也没事,过几天还可以请你上山来,把你的裤子退下,看看你身上长那玩意儿没有?”
“长了,长了。”荆族长胆战心惊地说,手下意识地放到裆部。
“长了就好,说话不算数,就把它割了!”
想到这儿,荆族长捻胡须的手又情不自禁地放到下面,思考片刻,他站起来说:“做人要讲诚信,说话要算数。我在茅山答应的事,还要大家理解支持,不然我们别想太平。宗库祥富去县衙问问公田田赋、劳役的事,种田交皇粮是应该的。那四千两银子,在回来的路上,我和蒋兴说了,他说他家不要。我想呢,他高风亮节,我们不能一毛不拔,大家说说,该怎么办?”
会场一下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先表态。宗相荆祥福性子急,拍拍桌子,亮起大嗓门说:“我有个提议,族长能安全回来蒋兴是头功,族长被绑与他也没关系,冤枉他了。这事祠堂该表示个意思,银子不要,就把祠堂办的吴塘饭店送给他。这祠堂的饭店就族里的唐僧肉,谁都吃,吃了不给钱,写个条记个账,千年不赖万年不还,年年亏损,年年往里贴银子。”
荆东民房长是个没主见的人,谁说话他都赞成,还要重复几句,他抓耳揉腮了一会儿,拍拍大腿,顺水推舟说:“说得好,合船露钉、合牛露筋,祠堂饭店就是合伙食堂,没办法办好。有了灾荒还要舍粥,打败了强盗还要免费吃喝一天,都是只出不进。把祠堂办的饭店送给姓蒋的,我举双手赞成。”
为人轻薄寡恩的礼长荆东康摇头说:“我不赞成,灾荒和打强盗总是难得的事。荆家祠堂是大祠堂,每年活动不少,婚丧嫁娶,迎来送往,家族聚会,没有饭店,一是不方便,二是肥水流到外人田了。”
荆东民房长见别人不说话,他两只手对叉着,两根大拇指相互绕着说:“饭店送人,我也不赞成,没有饭店,一是不方便,二是饭店也值不少钱呢,至少上千银子,不能便宜了外姓人。”
宗库荆祥富眼神内敛,他见风使舵地说:“饭店是鸡肋也是累赘,给蒋家好,甩一个包袱,做一个人情,一箭双雕!”
常去吴塘饭店白吃白喝的人不乐意,可也不好意思再明言反对,有人说:“族长定吧。”
荆族长手一挥说:“少数服从多数,我赞成把吴塘饭店送给蒋家,就这么定了。具体交接事宜,祥富你负责。”
次日上午,蒋兴上街,走到荆家祠堂北门,被荆祥富叫住,他一脸严肃地说:“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祠堂决定,把饭店送给你家。”
“我不要饭店,我只想在周边窑上买点砖瓦盖房子。”
“买砖瓦没问题,我和三个窑头说一声。你救了族长又不要钱,祠堂总要表示个意思,就把饭店送给你家,对茅山也有一个交代。”
蒋兴不想要吴塘饭店,觉得开饭店麻烦事多,进饭店的人三教九流蛇虫鱼鳖各色人等都有,有喝醉了撒酒疯的,有不痛快无理取闹的,有酒足饭饱一抹嘴不给钱的,各种是是非非牵扯精力太大,没开过饭店不懂门道,弄不好还要亏钱。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回家商量一下。”
从街上回到家,蒋兴把祠堂要给饭店的事一说,义父很高兴,前后十间房,地皮加家具设备,少说也值上千银子。再说,自己吃喝也方便了,他眉开眼笑地说:“这是好事,我来弄,做吃的生意不会亏钱。”
“开饭店啰嗦事多,有吃酒闹事的。”
“那是少数。”
“没开过饭店,好多规矩习俗都不懂。”
“我了解一些,另外,可以聘用饭店老人。”
蒋兴见义父一心想开饭店,便和荆族长说了,把吴塘饭店接了过来,装修一下,择日开张。
至于新饭店的名字,蒋兴想按照朱彭寿的字号诗:“顺裕兴龙瑞永昌,元亨万利复本祥,泰和茂盛同乾德,廉吉公仁协鼎光,聚益中通全信义,久恒大美庆安康,新春正合生成广,润发洪源康福长”中选两个字,义父说:“不要那么复杂了,饭店在西街,就叫西街饭店。”
蒋兴觉得也好,就用“西街饭店”做饭店名。
义父说:“你不咋咋呼呼,运气还行,被荆家祠堂绑走,还上了茅山,不但毫发无损,还赚了个饭店。”
“伏芦惟存,伏是生存之道,也是成事之道。”
“下一步,给你娶亲,应该是顺顺当当的了,你想找什么样的女人呀?”
蒋兴不好意思笑笑,说:“你是父亲,你阅人无数,比我有眼光,你做主。”
“那是,苍蝇从我面前飞过,我也看得出公母。”喝了两碗酒的义父,脸红红的,充满自信和自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