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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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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代父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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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日,孝琪周岁,家里办酒庆贺,宾朋满座,热闹一天。傍晚,红日西斜,几朵白云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明媚灿烂;炊烟袅袅,空气中飘着柴火和干草的气味。鸡鸣桑树颠,农夫荷锄归,大塘上飞过一大群黄雀。 客人都走了,蒋先云端张矮竹椅坐在梧桐树下歇息,蒋兴端来小方桌,又端来义父喝的茶碗和旱烟筒。蒋先云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吹开几片绿绿的碧螺春茶叶,喝了一口,放下冒着热气的茶碗,手握旱烟筒,边抽烟边看在晒场上玩的孙子蒋康,悠闲快乐地打发着光阴。 这孩子三岁,胖乎乎的,一撮黑头发在脑后编了根小辫子,他手里举着个小风车跑,小风车转动,小辫子也在飘动。 孝琪正学走路,美兰扶着,跌跌撞撞,嘴里咿咿呀呀。美兰看到儿子举着小风车往小沟塘南边跑,忙抱起女儿追赶过去。白腊保拿了一块小方糖蹲着逗蒋康,看到美兰走来,想沾便宜,对蒋康说:“叫我爷爷,糖给你。” 白腊保身体粗壮,头发粗硬,方脸大眼,嘴唇宽厚,牙齿外凸,穿白色粗布衣服。他比美兰大一岁,还是光棍,美兰听到了,对儿子说,“叫他哥哥。” 蒋康无所适从,看着白腊保手上的糖,叫了一声“爷爷”,糖到手后,说了句,“谢谢哥哥”。 白腊保笑着说:“小小年纪,就有心计。” 蒋兴端张小方凳从屋里出来,看到义父歪着身子挠痒痒,放下凳子说:“我来帮你。” 蒋兴挠了一会儿,蒋先云笑着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人老了,皮肤老痒,胳膊也硬了,以前够得着的地方现在够不着了。” “爸,听老家来人说,天禹哥到高淳做官了,他也了不起,家境贫寒。” “我告诉你,有出息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努力,像爬山一样,一点一点向上。” “离得不算太远,什么时候去看看他?” “要去你去,我不去,他当官,我是老百姓,不巴结他;再说,要看也得他来看我,我是长辈。” 蒋兴双脚成外八字站着,抬头看杨树上叫的乌鸦,杨树外面,有一大群麻雀在小沟塘上面飞来飞去。他忽然想到晚上做的一个梦,梦到夏日里,和几个小伙伴来到太湖边,扒下裤子,光着屁股钻进清澈的湖水,双手拍打着水面,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一会儿,小伙伴们开始追逐打水仗,拍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落在水面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玩累了,便静静躺在水面上,仰望蓝天,数一朵朵漂移的白云。忽然间,白云变成了乌云,乌云又不出来铺天盖地的麻雀,向水面冲来,用嘴啄他们的肚皮。 他问:“丹阳后巷有个麻雀塘,村里有个麻雀井,是不是那地方麻雀特别多?” “不是。是春秋战国时候,伍子胥逃到那地方,楚兵追来没地方躲藏,就躲避在井里面,无数麻雀在井周围,在村子里飞和叫,转移了楚兵的注意力。楚兵走了,伍子胥从井里上来,化妆后逃到了吴国。” “爸,麻雀怎么知道伍子胥是好人?” “我告诉你,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动物也在看。好人坏人头上的气不同,我们看不到,动物能看到。” 蒋兴说:“爸说得对,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你说。” “我们家这几年也算人财两旺,三间庭屋也盖了,家里还有些银子,我想用来做点好事。” “做什么好事?” “在大塘中间修条路架座桥,到大塘西边种田的人可以少绕好多路。” “我告诉你,桥不能修。” “为什么?” “老子说他有三宝:一慈二俭三不为天下先。我们家在村上也就是小康,何家是首富,他不修桥我家修,就抢了他家的先,就要得罪何家,出钱不讨好。” “村上有几户穷人家蛮困难,生了病都没钱看,有的年纪轻轻就死了,生病时给点钱,怎么样?” “这个可以。” 美兰抱着女儿从小沟塘边回来了,身后除了蒋康,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灰布衣服,中等身材,黝黑的扁脸、大鼻子、小眼睛。从他额上两道拧紧的皱纹和下垂的悲伤的嘴角,就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幸,或者刚死了什么亲人。 蒋兴一时想不起来人是谁,等他开口一说话便想起来了;他是义父哥哥家的长工焦金大的儿子焦二怀,天禹进京赶考和进士及第在京等待授予官职的几年里,他一直跟随侍候。 焦二怀进屋话没说几句,悲伤的面孔就开始颤抖,噙在眼睛里的泪水汪汪闪光,他手握成拳头,难过地说:“蒋老爷死了,我来请叔叔去高淳料理后事。” 蒋先云似被人从脑后猛击一掌,身子前后一晃差点摔倒,他惊愕地问:“天禹死了?怎么死的?我哥知道了吗?” “上吊死的,家里已经知道了,我先去老家报的丧。伯父本有心痛病,一着急便昏死过去了,救醒以后还是胸闷胸痛,说死神找错人了,该他死的。他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让请叔叔代他去,一切由叔叔做主,我就赶过来了。” 蒋先云眉头紧锁,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脯,沉吟片刻说:“蒋兴,你有文化也见过世面,身体也好,你辛苦一趟,跟二怀去高淳吧。” “我怕有该拿主意的事,决定不了。” “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听官府的。就一件事,你要弄清楚,天禹到底怎么死的?金榜题名又任了官,正春风得意呢,有什么事想不开要上吊呢?走,到屋里商议。” 几个人进屋,在八仙桌边坐下,美兰端上茶水;蒋先云看着焦二怀,问起天禹去高淳的情况。 焦二怀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讲起一个多月以来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蒋先云心如刀割,眼睛湿湿的,他问:“你仔细看看天禹的尸体什么样子吗?” “脸色黑青,其他地方没注意。” “自己上吊死和被人害死,样子是不一样的,蒋兴,你去街上医馆问问陆郎中,然后去高淳仔细看看,弄清死因。天禹要是被人害死,我们得给他伸冤!” 听了义父的话,蒋兴应了一声,起身穿上蓝布长衫,扣好纽扣出了家门。 半夜时分,电闪雷鸣,那雷声特别响,好像要把天地炸裂似的。雷电之后狂风大作,树的黑影在大风中东倒西歪地摆动着,紧接着暴雨如注,似要淹没大地。拂晓鸡叫时,风停了,还能听到雨声滴滴,滴了半个时辰,雨也停了,似乎知道有人要远行奔丧。 土路泥泞湿滑,坑坑洼洼;主仆二人踉踉跄跄,时不时摔一跤。走不多远,便裤鞋尽是泥水,浑身是汗,胸背皆凉。经过茅山时,山道不宽崎岖不平,狼和野猪不时发出恶狠狠的嗥叫声,令人闻之胆寒。山边的湖,一半是水一半是影,有水鸟掠过时,湖水仿佛眨眨眼睛说:“着什么急?去也没用,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二人心急火燎,有车搭车,没车步行,赶到高淳华严寺已是傍晚。二人径直来到天禹房间,不见了遗体,屋里很乱,赶忙去隔壁问李又昌和兰天明,才得知谭知县下午已经差人把尸体抬到城西坟地埋了。 蒋兴既难过又气愤,他拳头紧握,对焦二怀说:“去找知县!为什么不等家人来看一眼就把人埋了!” 二人来到县衙,谭知县已回到衙后官宅中,他坐在中堂太师椅上,抱着个水烟筒,身体后仰,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抽烟,水烟筒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满屋青雾缭绕,一股浓浓烟味。 蒋兴看他矮胖身材,肥头大耳,眼神晦暗迷离,心想:看样子就是个贪官,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吃得脑满肠肥的。 蒋兴自我介绍一下,接着厉声问道:“让我们来处理丧事,不等我们家人来到,怎么就把我哥埋了?” 谭保中捧烟管的手颤抖了一下,二郎腿也跟着颤抖了一下,眼睛斜着上下瞟了蒋兴一眼,觉得他与蒋天禹长得很像,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不卑不亢,说话的嗓音也是深沉浑厚,眼神也是利剑一般,不由得心里发毛,嘴上却冷冷地说:“天这么热,不埋就腐烂发臭了。” 蒋兴眼睛一直盯着谭保中,理直气壮地说:“天再热,也不差这一两天时间,是不是有什么怕我们看?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有什么怕的?他是自杀,兰天明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的,不信你去问他!”谭保中放下二郎腿,瞪大眼,色厉内荏,话音尖锐刺耳。 “他都准备回京城了,为什么要自杀?”蒋兴勃然大怒,义正词严地质问。 “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你哥呀。”谭保中理屈词穷,只想早点把人打发走,他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说,“他死了,你们赶快收拾一下走吧,核查的账本交给我,一个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 “我哥的死因不弄清楚,我们不能走!”蒋兴断然拒绝。 谭保中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捶着桌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厌恶,一脸凶相地说:“你们不是钦差,不是朝廷命官,你们在这儿本县不管费用,出了什么事,你们自己负责!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说着起身往卧室去了。 焦二怀回到住处,赶紧走到衣柜边,伸手到柜后去摸索,账本还在,他心里踏实了,对蒋兴说:“咱们先吃晚饭去吧。” 晚饭吃的还是菜粥,绿绿的稀稀的,一股青菜味,蒋兴问:“老爷在时,你们也喝这个粥?” “是啊,天天喝粥,喝得嘴里没味道;我跟老爷说,天天喝粥把脸都喝绿了,肚子都喝大了;他给我吟了一首诗: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他告诉我,这是大理学家朱熹写给女儿的诗,饱汉要知饿汉饥,灾民更可怜。” 焦二怀停了停又说:“就天天喝粥,老爷还觉得愧对朝廷,愧对灾民。他是个好官,别人当官都胖了,他却瘦了,让人看了心疼。” 回到房间,蒋兴看着堂兄天禹的遗物,那方正棱角分明的脸,刚毅和善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往事如岛屿,浮现在思想的大海上。 天禹和蒋兴是同一个太公,上祠塾时,二人同窗伴读一年,那是天禹去苏州念书院前,蒋兴刚上祠塾。天禹生活上不拘小节,对穿着饮食都不讲究,但胸怀大志,仁义忠厚,学习刻苦,珍惜时间。 一天,一个调皮学生在讲台前的地上抹了一层桐油,先生摔了一跤,勃然大怒,要恶作剧者站出来,否则不讲课,学生们面面相觑,抹桐油的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天禹便站了起来说:“桐油是我抹的,先生罚我吧。” 先生虽知不是他,为了杀一儆百,还是让天禹把手搁在桌上,用戒尺打了二十板子。 蒋兴不解,事后问他:“哥,为什么要代人受过?” 天禹说:“没人站出来,不耽误大家大半天时光?多可惜啊。” 更让蒋兴记忆深刻的是一个深秋的下午,蒋兴跟着天禹到太湖撒网捕鱼。撒网不久,突然变天,风起云涌,浊浪滔天,小船被打翻了,二人落水,顶着风浪往岸边游。由于水冷,蒋兴的两条腿同时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一动就撕心裂肺般疼痛,只能靠两只手划水,没多久便体力不支,身体向下沉去。天禹见状,赶紧回游至他身边说:“抓住我肩膀,我带你。”那次若无天禹相救,蒋兴当葬身太湖。 此后,蒋兴还见过天禹一次,谁知竟成永诀。 那是天禹考中进士,家中摆酒庆贺,蒋兴也被叫去,蒋兴恭喜堂兄,也为自己没进科场遗憾。 天禹穿蓝布长衫,坐在板凳上,诚恳地说:“不要以不得科举为病,要以不识礼仪为忧。我们无锡梁溪自古以来,出了不少仁人志士,有当官的,也有没当官的,人有清风美德,干什么都有出息。” 话犹在耳,人却不在,他刚刚找到为国为民效力的人生路径,却壮志未酬身先死,与自己阴阳两隔了。阎王这个瞎眼园丁,不除杂草,专除鲜花。想到这里,蒋兴又悲伤起来,胸口如捂着一块冰,渐渐化了,化作一片寒凉。 他心里痛苦睡不着,走到屋外,看着黑暗的天空,远处雷声阵阵,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恍如不断重复。风也大了,乌黑的云大块大块涌过头顶,不时有雨点飘落,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第二天上午,蒋兴和焦二怀在兰天明的带领下,去城西坟地给天禹烧纸祭奠。 下葬时,兰天明来过,但到了坟地还是找了一会儿,天禹的坟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没有碑,坟堆也矮小,就如一口锅反扣着那么大,但周围却开着一些野花,叶上有露珠,晶莹艳丽;下了两次雨,黄土松塌下陷凹下去一大块。 蒋兴向扫墓的人家借了铁锹,在野地里挖了些土,把塌陷处填平,兰天明说:“谭保中真不是东西,老爷是钦差,是七品官员,在这里也算大官了,就埋在这么个角落里,也不立个碑。” 焦二怀说:“老爷不收他的贿,铁面无私查账,他是又怕又恨,老爷死了他巴不得呢,偷偷在乐呢,还能厚葬老爷?” 蒋兴边烧纸边掉泪,附近草丛里有一只小虫,身上背着一谷物,还在拼命地往身上再加一谷物,蒋兴想,这大概是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了,贪得无厌最后被身外之物压死。不远处有一棵枫杨树,树枝上立着一只乌鸦,蒋兴看着它心里说:“哥,你若是被歹人所害就托梦给我,就让这只乌鸦飞走,我为你伸冤报仇!” 他用树枝拨弄着带着火星的灰烬,风吹着纸屑和青烟往枫杨树的方向去了,乌鸦突然飞起,“呜哇、呜哇”叫着往湖边飞去。 蒋兴看着飞去的乌鸦说:“我哥肯定是被狗知县害死的!” “可我们没证据,也没办法告啊。”焦二怀忧虑地说。 “矜伪不长,纸包不住火,早晚会查清!” 从坟地回到住处,蒋兴和焦二怀开始收拾整理天禹的遗物,焦二怀翻着天禹的《康熙字典》问:“老爷不是比你大吗?” “是啊,他大我四岁。” “怪了,老爷怎么称你为兄呢?你看。” 蒋兴接过字典,扉页上写着三段话:“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凡出仕,不问官职大小,蠹罔害民者,皆为不忠;凡法令所载赃罪者,皆为不廉;凡法令所载滥罪者,皆为不法。”“我兄天兴,必知我意。”。 蒋兴也有点大惑不解,想了想说:“也许是笔误。” 吃过晚饭,蒋兴关上门,点起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看天禹写在字典上的几句话。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二人在一起谈论兄弟相处之道时,天禹说:“若要义,兄做弟;大的谦让,不争强好胜,不斤斤计较。” 蒋兴想,天禹称我为兄,必定要我注意“义”字,他赶紧把字典翻到“义”字那一页,果然在“义”字旁的空白处,有用楷书小字写的一句话:“高淳谭知县冒赈,以利陷天禹,天禹不敢受。” 蒋兴忙把字典合上,放入天禹的箱子里。他明白了,天禹看清谭保中的贪官面目,对他有所警惕,虽知有危险仍临危不惧,为防万一,在字典上留下一点揭露贪官罪恶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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