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这天,没有下雪,风有些大。
吴小牛心绪不佳,浑身不舒服,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想自己受荆德顺的气,挨荆二爷的打,心情很是郁闷。
他睡不着,便起身到院中看天。天空中乌云密布,有的像山,有的像岛,没多久,山和岛被大风吹散,碎云在天空中仓惶奔逃,如波涛汹涌大海上危在旦夕的小船,瞬间在狂风巨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牛!小牛!”墙外有人叫,吴小牛听出是黄毛八斤的声音,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打麻将,三缺一。”
“我看店呢,去不了。”
“没人偷,玩一会儿吧,这么早就挺尸,睡得着吗?”
吴小牛犹豫了一下,进屋穿上外衣,跟着黄毛八斤去小白毛家打麻将。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倒不少,风有些大,刮着树叶草屑在街上跑,有灰尘迷了吴小牛的眼睛,他便揉边往前走,脚下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更夫敲着竹梆子由远而近,走一会儿叫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小白毛家两间屋子,老婆带着女儿在里间睡觉,四个人在外屋方桌上打麻将。对角两盏油灯,灯光昏黄,照着吴小牛、黄毛八斤、小白毛和周老三四张黄瘦的脸,他们都是没钱的人,赌注就是和一局五文钱。小白毛昨天偷了一只白山羊宰了,剥了皮,吃了一条羊腿,屋里浓浓的羊膻味。
小白毛个儿瘦小,白头发,一双小猪眼睛,像只瘦瘦的白小猪,他坐在上首,交叉双腿,一只手撑住下巴,打出一张牌,对吴小牛说:“听人说,厨子不偷死老婆,你老婆死了,是不是因为你到人家干活不偷东西啊?”
吴小牛坐在他对面,摸着鼻子说:“我也偷过,不过很少,都是有钱又小气的人家。”
周老三四十光景年纪,身体较胖,脸上肉多,他对吴小牛说:“老婆死了,该再找一个了。”
黄毛八斤坐在桌子西侧,双手抱在脑后,语言含糊不清地说:“找什么呀?一个人多好,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去哪,没人管,没人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小白毛嘲笑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男欢女爱胸贴股合,行吗?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也就是找不到,只能凿壁偷光。”
黄毛八斤脸红了,周老三看着他笑了。
黄毛八斤想偷窥女人隐私,趁邻居家没人,站在小板凳上,一点一点用小刀在土墙上抠土。用了十天时间,在土墙上用刀凿了一个小枣大的洞,自家这边大,邻家那边小,有点像漏斗。看到邻居家关门洗澡时,他就回家关上门,站到靠墙的小板凳上,用右眼或左眼贴在土墙漏斗形小洞上,偷看邻居荆友贵老婆脱衣洗澡,看了五六年,荆友贵夫妇都不知道。
黄毛八斤偷看邻居老婆洗澡多了,便忍不住得意忘形想炫耀一下,就像母鸡下了蛋忍不住要叫一下。有一次,天下着濛濛细雨,四个男人在屋里打麻将,还有几个男人在旁边看,大家东拉西扯聊天时,便说到女人的话题。黄毛八斤手指敲着麻将牌,绘声绘色向人们叙说荆友贵老婆身体情况,说得很细。
话传到荆友贵耳朵里,荆友贵粗大的鼻子冒出冷汗,他大为震惊和愤怒,他百思不得其解,黄毛八斤是怎么看到他老婆衣服里面的身体的?莫非和他老婆睡了。他怒不可遏,回家不问青红皂白,就对老婆大打出手,打累了扔下擀面棍,才声色俱厉审问。老婆柳叶眉低垂,流着泪赌咒发誓,说她是清白的,她和猪睡和狗睡,也不会和黄毛八斤睡。荆友贵思来想去,觉得老婆言之有理,老婆是守身如玉之人,而且很讨厌黄毛八斤,曾为孩子在他家门前撒尿被打,两人大吵了一架,平时话都不说,形同路人。肯定是隔墙有洞,老婆洗澡时被他偷窥的。他仔细检查土墙,发现了那个枣核大小的洞,他没有声张,想着如何行动。
两天后的傍晚,妻子照例在堂屋摆澡盆洗澡,他从门缝里看到黄毛八斤回家去,一会儿,听到了隔壁关门的声音。拿了木棍悄悄出门,来到黄毛八斤家门口,眼睛靠近门缝往里看,只见黄毛八斤正站在小板凳上,胸脯挨着墙,眼睛贴在土墙洞上偷看。荆友贵怒发冲冠,用力撞开门,冲到墙边,举棍朝黄毛八斤头上打去,如果不是黄毛八斤听到声音转过头,人从小板凳上掉下来,脑袋肯定被打开了花。荆友贵朝黄毛八斤头上身上打了十几棍子,黄毛八斤自知理亏,双手抱头躲避,不敢反击,脸上手上都打破了,鲜血直流。荆友贵拉他去祠堂说话,有人主张以眼还眼,戳瞎他的双眼。黄毛八斤跪在地上,抱住族长的腿求饶,保证不再偷窥,说怎么处罚都行,别弄瞎他的眼睛。族长同意了:“瞎了眼睛,没法劳动,就打一顿吧。”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小白毛一说,周老三跟着取笑:“八斤身体好,钢筋铁骨,经得起打。”
黄毛八斤脸红了,嘴巴抿成一条线,他不愿别人老揭这块伤疤,拍拍麻将牌说:“别乱说,出牌。”
小白毛和周老三看着他的窘样都咧着嘴笑,吴小牛没笑,伸手去摸了一张牌看了看,高兴地说:“自摸,又和了,唉,不玩了,睡觉吧。”
黄毛八斤不同意,说:“你赢了不能说歇,还得玩。”
小白毛和周老三也还要玩,吴小牛没办法又继续玩了一个多时辰,隐约听得外边有鸡叫声,四个人才散了,各自回家睡觉。
太阳升起来了,有一群鸟从东街大河上飞过,石桥下有一些垃圾,清澈的河水里游着成群的鲫鱼,碧绿的柳树倒映在水里,岸边的枯草上的白霜闪闪发亮,空气清新寒冷。
吴小牛睡得晚、醒得晚,早上开门他正睡得香,做着娶妻当新郎的美梦时,被人推醒了,他揉揉沉重的眼皮问:“什么事?”
“饭店进贼了,钱柜被撬了!”伙计阿亮着急地说。
吴小牛大吃一惊,完全清醒了,忙穿上衣服来到前屋,柜台里面很乱,地上有一只铁抽屉,还有纸墨笔砚印台等物品。
荆德顺站在柜台入口处,表情严肃,看到吴小牛厉声责问:“昨晚你守夜,店里进贼,钱柜被撬,你没听到动静?”
“没有啊。”
“你一直在屋?”
“出去打了会儿麻将。”
“你看你!老板怎么说的?守夜还出去玩?出了这么大事,银子被偷,账本都没了。”
“我错了。”面对荆德顺的指责,吴小牛无言以对,他很悔恨,晚上真不该去打麻将,盗贼肯定是趁屋里没人下的手,最大的损失是账本没了,那应收账款的三千多两银子打水漂了,空口无凭怎么要账呢?他很内疚,陷于自责的痛苦中,难过得快要哭了。
荆德顺不依不饶地说:“说得轻巧,我看是你们商量好的。”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别血口喷人!”
“老板来了,老板来了。”站在门口张望的阿华兴奋地喊道,围在柜台边的伙计们让开,让蒋兴进到柜台里面去。
蒋兴神色凝重,问荆德顺都丢了些什么,荆德顺说:“银子四、五十两,还有欠账的账本,别的没少。”
蒋兴说:“这个贼也怪,账本也偷,看来他没少来吃饭,欠的账不少。”他看伙计们都在围观,说,“大家先去忙吧,门开了,生意要紧,照顾客人要紧,有什么情况会告诉大家。”
伙计们答应一声,回到各自岗位,开始干活,风箱又“呼呼”地拉了起来,油条也下了锅“噼里啪啦”炸响着,屋里又是一股油烟味。
蒋兴在曲尺形的柜台里面弯下身子仔细查看,靠墙的铁柜是铁打的,上中下三个抽屉,三个抽屉的锁都被撬掉扔在墙脚,上边两个抽屉拉开了一半,最下边的一个被抽出来搁在墙边,柜底是厚厚的尘土,大概有上百年没有清理了。
蒋兴看着那脏兮兮的尘埃,心头也似蒙上了一层灰尘,有点压抑和难受,在街上做生意难,讲义不赚钱,讲利得罪人,皇塘荆氏人多势众,地痞流氓跟着起哄,记账欠账的好多成了呆账糊涂账,操心费力赚不到钱。
如今账本没了,欠的银子都打了水漂,多少年是白干了,更要命的是一千两的银子还不上,里庄人要来砸店,还要上门抄家,这可怎么办呢?
他心情沉重,拿起小笤帚,轻轻扫柜底的灰尘,灰尘扫去,柜底板上有窟窿,掀开以后,下面放着一个布袋,布袋里面是一个绣有龙纹的黄丝织槟榔荷包。蒋兴不知它的来历,随手放进抽屉里。
荆族长听说西街饭店被盗,带着几个人过来了,见了蒋兴双手一揖,说:“蒋老板,没想到在皇塘街上发生饭店盗窃之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蒋兴说:“族长没想到的事还多呢,吃饭欠账的记账本也没了。”
“偷账本干什么?”
“怕年底要账吧。”
“看损失大不大,要不要报官?”
“报官就免了,只要吃饭给钱,我就烧高香了。”
“谁吃饭不给钱?”
“不给钱的人来了。”蒋兴指着高昂着头,大摇大摆走过来的荆二爷说。
荆二爷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都到西街饭店吃饭,账记到我荆北虎名下,千年不赖,万年不还!”
“荆北虎!你胡说什么呢!”荆族长厉声斥责。
荆二爷听到有人训他,刚要发作,一看是族长,吓了一跳,脸上佯笑,点头哈腰说:“族长,您来吃饭?”
“有钱吃饭,没钱滚蛋!把口袋里银子掏出来看看。”荆族长大声说。
荆二爷伸手在几个口袋里摸摸,只摸到几文小钱,问问跟随的两个壮汉,也都身无分文,荆族长怒斥道:“滚!以后再来白吃,丢荆家脸面,打断你们的腿!”
荆二爷低头哈腰,转身溜走,嘴里像一只挨了打的狗似的小声咕哝着。
蒋兴从抽屉里取出布袋,从里面拿出绣有龙纹的黄丝织槟榔荷包,放在柜台上说:“这是在柜子底下发现的,不知是谁的东西?”
荆族长拿过,取出里面东西一看,眼睛都亮了,他惊喜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乾隆皇帝的赏赐,是祠堂的宝贝,蒋老板,这宝物我要拿走,把它挂到祠堂里,你不会舍不得吧?”
“物归原主,我怎么舍不得呢。不过,我要和你说一下,这饭店我不想办了,还是还给祠堂吧。”
荆族长说:“为什么?”
蒋兴说:“斗酒比赛,伤了里庄两个人,还欠人家一千两银子呢。”
荆族长说:“你发现了宝贝,按规定,祠堂要奖励你一千两银子,把欠条给我,这事我来办,饭店你继续办,怎么样?”
蒋兴说:“族长大力支持,饭店我就继续办。只是想请族长在春秋二祭时,顺便说说吃饭给钱的事。”
“放心,你帮了祠堂一个大忙,祠堂要报答你。姓荆的再有来吃饭不付钱的,视同偷盗,轻者按家法论处,重者呈官处治”。
荆族长提着装有荷包的布袋,谢了蒋兴,兴高采烈地回祠堂去了。
吴小牛从厨房出来对蒋兴说:“姐夫,荆德顺想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我看这事肯定是荆二爷、荆德顺和黄毛八斤串通起来干的,骗我去打麻将,这边动手,我去找黄毛八斤,问清了到县衙去告他们!”
蒋兴摇摇头说:“算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
随着时光流逝,蒋兴这番话逐一言中兑现,西街饭店因不讨旧账得了人心,加上货真价实、价格公道、菜肴实惠、料精而广、味厚而丰,顾客盈门,连年盈利。
荆二爷被族长训斥之后,不敢再到西街饭店吃喝生事,便去东街吉隆饭店吃喝,也是吃完嘴一抹就走。谁知吉隆饭店掌柜伙计不怕他,扯住不放,双方大打出手,吉隆饭店死了一个伙计,荆二爷也被打成重伤,抬回家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他的死讯传出,街上好几家店铺的伙计放起鞭炮,“噼噼啪啪”,像有喜事似的。
荆德顺做贼心虚,辞职回家,回家后无所事事,便打麻将、抽大烟,不到一年,从饭店贪污的银子便挥霍一空,囊中羞涩又要赌又要抽,便借高利贷,赌时便偷牌,被人发现了就挨打,债还不上就又偷,被抓住又是一顿毒打。
三九寒天的晚上,逼债的人敲门,他顾不得穿衣服从后门逃出,藏别人家猪圈里。
天亮,主人家提着饲料桶喂猪,发现只穿了一条内裤的荆德顺怀抱三把稻草冻僵了,人屈腿坐着,像和尚打坐。有人说,这是荆德顺的报应,谁在人世吃得太饱,贪得太多,到了阴间就要一滴不剩的吐出来。
黄毛八斤死得更惨,他被疯狗咬伤,得了疯狗病,浑身又疼又痒,药治不好,在床上打滚喊叫,用手抓,抓得浑身血肉模糊还是难受,便用牙齿啃咬,把手指和脚趾都咬断了,流血不止而死,他孤身一人,臭在家里无人埋。
蒋兴听说后,让大儿子蒋康找了两个乞丐帮忙,用芦席卷了,拖到大坟园里埋了。埋的地方有点凄凉,离大路不远,长满青草,有两棵光秃的杉树,挡不了什么太阳,也挡不住什么风雨。埋下不久,就有路人在坟上面拉屎撒尿,还有牛羊在坟上面践踏和拉屎撒尿。有人说,“活着不要脸面的人,死了也没脸面。”
埋葬黄毛八斤,两个乞丐在饭店免费吃了三天,很是高兴,对蒋康说:“蒋先生,再有埋死人的事就叫我们。”
蒋康在蒋家祠塾做事,没事就到饭店帮帮忙。蒋兴经常提醒儿子,在荆家祠堂里做事可要谨言慎行,荆氏家族就是皇塘的太上皇,你可别犯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