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芸长得像妈,身材苗条、头发乌黑、皮肤细嫩、双眼皮、大眼睛上长着长长的睫毛,一笑两个浅浅酒窝。
人说有酒窝的人能喝酒,可孝芸喝两口黄酒就脸红,如抹了胭脂。村上人家除了何富贵家,陈老二家也看上了孝芸,托人给独子陈英男做媒。
美兰觉得陈老二家家境一般,但人都本分和善,孝芸嫁过去不会受气。蒋兴不同意,说没答应何家嫁给陈家,何家会有意见,一个村上早不见晚见,美兰觉得也有道理,便婉拒了陈老二家。
不久,有媒婆介绍一个珥陵染坊老板的儿子,美兰去看人家,顺便想看看染坊情况,老板不让进,说是行俗。
美兰问:“都有哪些规矩?”
“规矩习俗不少,比如,平时妇女不能进染房,说妇女经期进染坊会倒缸,就是布染不上色,还有——”
“好了,好了。”美兰生气地说,“别还有了,染不上色怪女人,这婚事不谈了。”
十天后,又有媒人来,介绍里庄大田村的一户人家,母子二人,母亲在家种六亩地,忙时雇短工。儿子在丹阳茶庄当朝奉,常外出采买茶叶。蒋兴去看了人家,家里有三间大瓦房,家具齐全。见了穿灰布长衫的小伙子,身体瘦削,长相一般,眼睛小,颧骨高,鼻子扁。蒋兴感觉人本分,觉得相貌不能当饭吃,经济和品德好就行了,和妻子商量后,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天上午,孝芸在屋里看《闺训千字文》,轻声念着:“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孝顺父母,惟命是从……”
孝芸喜欢看书,喜欢穿红色衣服,喜欢戴圆型的金银耳环,喜欢看春天的桃红柳绿,喜欢听寒风过村、飞雪拍打窗户的声音,还喜欢听二胡笛子演奏的乐曲声。
此时,她听到吹笛声,“小放牛”的美妙旋律随着南风飘进屋来;她放下书对母亲说:“出去玩会儿。”
“早点回来。”
“唉。”
她穿桃红色衣服出门,从小沟塘往南,过大石桥,往村西南陈老二家走去。
天气晴朗,阳光晒在身上不燥不热,路边开着不少俏丽的野花,白的似银,黄的似金,有的迎风摇曳,有的含苞待放,香味沁人心脾。
陈老二家新盖了三间房,一间瓦房两间草房,大门在中间,门上有对联:修得家中净,收得福长住。
陈老二是颂春佬,忙时种田,农闲时肩挎一布包,手拿小铜锣小木槌,穿村走庄颂春。干这个行当,都嫌贫爱富,见到茅屋穷家,一走而过。见到富裕人家,便站在门口或进到屋里,边敲起铜锣边唱吉祥喜庆的曲子,主人家高兴了,就给些食物或赏几个小钱。
独子陈英男长得英俊,人也聪明,吹拉弹唱都会,嗓子也好,父母要他跟着出去颂春,他不肯,没事在家里吹笛子拉胡琴。
孝芸进门,他高兴地站起来,请她坐家里唯一的一把柳木扶手椅。
“你爸妈出去了?”孝芸问。
“我爸去要饭,我妈去田里弄菜。”
“颂春怎么是要饭呢?要会唱,要会编。”
陈英男带点鄙视的神情说:“和要饭差不多,那事没什么难,看见什么唱什么,唱扁担、八仙桌、箩筐、老人、小孩,就那么一套话。”
“你会唱吧?唱几句来听听。”
“颂春的曲调要敲锣打板,我用筷子代替。”
他从灶屋拿来两根筷子,坐到孝芸对面,用筷子敲着桌沿,唱起了“扁担歌”:“麻绳是知己,扁担是相识,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曾闲一日,担头上讨了些利,肩头上去了几层皮……”
孝芸看着穿白色褂子的陈英男说:“我没听颂春的唱这个曲,不讨喜,唱一个喜庆的。”
“好。”陈英男笑了笑,又敲起筷子神采飞扬地唱道,“一边放牛一边歌,唱出人间喜事多,仙女听了牧童歌,偷偷下凡来对歌,一对对到大床上,生个娃娃八斤多。”
孝芸脸红了,说:“你瞎唱,不听了,走了。”
陈英男放下筷子,起身说:“别走,我带你去看我下的黄鳝钩子,看有黄鳝上钩没有。”
二人来到大塘河边,陈英男拔起插在草地上的小竹棒,棒头有线连着河里的鱼钩。十枚鱼钩有一半钩着了黄鳝,小的食指粗细,大的有大拇指粗,黄褐色,脱下钩子,扔在鱼篓里还活蹦乱跳,抬头想往外窜,一股鳝鱼腥味。
“听说你妈黄鳝烧得好,这几条黄鳝你拿回去吧。”
“受人之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教我下黄鳝吧,好不好?”
“下黄鳝不难,钩子上串上蚯蚓或小田鸡腿做饵,扔到水里,过一二个时辰,水里有黄鳝就上钩了。”
“你教教我吧。”
“你家小北塘水浑,肯定黄鳝多,去你家小北塘,我教你。”
何家庄的河塘都归属于周边田户,享有取水排水、罱河泥、栽苇种菱、养鱼捕鱼等权益。
村上人把大塘与尧塘相邻的一大块水面叫北塘或北梢,小北塘在北塘的北边,塘不大,周边是孝芸家的田,是她家的私塘,捕鱼下黄鳝的人一般不去人家私塘。
小北塘东边草地上有个人字形的草棚,用坺头垒的土床,上面铺了草席,干活累了可以休息,夏秋天看瓜用,也叫瓜棚。
陈英男把二十枚鱼钩串上蚯蚓,隔一丈远抛进河里一枚,把连线的竹棒插在岸边泥土里,下完钩子对孝芸说:“至少得半个时辰才有黄鳝上钩,到瓜棚里去歇会儿。”
孝芸向四处看看,没有人,往远处看,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花给青山增添了些许红色,好似一幅壮丽灵动的山水画。
孝芸转身走进草棚子,盘腿坐在草席上,陈英男看看草席不脏,坐下往后一躺,两脚叉开,双手放在肚皮上。他看着孝芸白嫩的脖颈和丰满的身体,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灵魂悄悄离开自己,滑到她的脖颈和胸膛上了,他便把身子往里挪挪,说:“要等好一会呢,躺一会儿。”
“不躺,坐一会儿。”
陈英男把手放在孝芸腿上问:“听说你嫁给有钱人家了?”
孝芸把他的手挪开说:“没什么钱,有几亩田,做点小生意,你听谁说的?”
“听三保那狗㞞说的。”
“什么叫㞞啊?”
“㞞啊,怎么说呢,好吃的东西,对女人大补。”
“是一种中药?”
“不是中药,是男人身上的东西。”
孝芸看陈英男坏笑的样子,知道上当了,脸一下子羞红了,鼻子耳朵和脖子根跟着也红了,她伸拳头捶他,骂道:“坏蛋!”
陈英男抓住她绵软柔和的手,她欲把手抽出来,陈英男说:“有蛇!”孝芸吓了一跳,嗔怪地说,“吓唬人,哪里有蛇?”“你呀,白娘子呀。”“你胡说。”陈英男拉孝芸到身边,两人仰面躺着,陈英男把手搁在她胸前,她想挪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没动,便让他把手搁在身上,陈英男的手在慢慢移动,她觉得有些痒痒,身子发热,不由得侧转身半伏在陈英男身上,陈英男搂住她的腰,笑着说,“你怎么嫁个生意人呢?商人重利轻别离。”
“父母之命,我有什么办法?”
草棚外面响起脚步声,二人忙坐了起来,来人是长工马通山。他往地里挑粪时,看到小北塘岸上有人,没等看清楚,人就进了瓜棚。
他以为是偷鱼贼,放下粪桶走过来查看,看到陈英男和孝芸慌乱的神情,顿时火冒三丈,斥责陈英男:“王八蛋!勾引良家妇女!”
他一把揪住陈英男的衣领往外拖,拖到塘边用力一推,“扑通”一声,把陈英男推进河里。孝芸头发蓬乱,身上沾着草屑,满脸羞涩地对马通山说:“马叔,他教我下黄鳝的。”
马通山气呼呼地说:“快回家,离他远点!有到瓜棚下黄鳝的么?”
三四十户人家的村庄,有点新鲜事传得很快,没等天黑便家喻户晓,有的还添油加醋,说陈英男和孝芸在瓜棚里睡觉,裤子都脱掉了,幸亏马通山及时赶到,把陈英男揍了一顿,扔进了小北塘。
蒋兴和美兰很生气,把女儿教训了一顿,不准她再往小沟塘西边去。原准备先娶儿媳后嫁女,出了这事,就不分前后了。十月里,蒋康娶杨九贞时,家里也把孝芸嫁了,嫁到里庄大田村许家。
孝芸出嫁那天,母亲嘱咐说,到了婆家,要守婆家规矩,多干活少说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阿婆说什么听着,不要顶嘴,受了委屈忍着,不要怒于言,也不要怒于色。孝芸眼中含泪,点头答应。
她结婚不久,丈夫许虎便去杭州买茶叶,家中就婆媳二人。
寡妇阿婆罗氏是小脚老太婆,个儿也小,憔悴的脸像枯萎的向日葵,小眼睛如毒蛇的眼睛,她是个性格多疑、脾气狂躁的女人,白多黑少的小眼睛老是盯着孝芸,总能看到孝芸做得不对的地方:“抹布抹了要拿到码头上去洗洗,路也不远。”
“碗的外边也要洗干净,青边碗底还沾着粥呢。”
“锄头回来要挂起来,别靠在墙角。”
孝芸切萝卜丝,切破了手指头,有血渗出,阿婆见了,蔑视地说:“倒霉的蠢货,切萝卜丝还伤手!”
阿婆病了,孝芸给她喂稀粥,她火冒三丈,一把推开,破口大骂:“你想烫死我啊!**!”
过了几个月,孝芸和陈英男进瓜棚的事传了过来,阿婆心生怨恨,脾气就更大了,吹毛求疵更厉害了。
孝芸爱穿红衣服,阿婆就借题发挥:“穿得那么红,还要当新娘子呀?”
孝芸起床晚了点,阿婆就骂:“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死过去了!”
孝芸把剩饭剩菜倒桶里喂猪,阿婆又骂:“又没馊,就倒了,热了还好吃,败家婆!”
孝芸和村上男人说句话,阿婆便骂:“骚货!想勾引人家上床呀,男人不在家,忍不住了。”
结婚半年,孝芸没有怀孕,阿婆站在猪棚门口骂:“母猪母狗还生养呢,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婆婆骂骂骂咧咧,像刀子一样戳孝芸的心,她心里痛苦,但不敢顶嘴,不敢大声哭。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为自己的不幸感到痛苦,常常晚上躲在被子里悄悄地流泪,常常脸上挂着泪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揉揉红肿的眼睛,赶紧起床干活。
孝芸没进门时,阿婆什么活都干,田里的活除农忙时,请同村的娘家兄弟帮帮忙,其余都是自己干。孝芸进了门,她什么也不干,只是发号施令了。她看着孝芸扫地、打水、淘米、洗菜、烧饭、洗衣服,看着她的一双手被水浸泡得红红的,像带皮的红萝卜。没等一件活干完,便分配了下一件活,洗衣盆里还有一件衣服没洗完,她便叫:“去捞猪草吧。”
捞猪草回来晚点,阿婆又恶狠狠地骂:“又上哪儿去野啦?没死在外头?猪都饿得嗷嗷叫了。”
孝芸忙放下滴水的猪草担子,取来菜刀案板,将猪草切碎倒入木头做的猪食槽里,看着黑猪大口吞食。在门口晒太阳的阿婆看见了又骂:“没见过猪吃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烧饭,想饿死我呀?”
孝芸不敢回嘴,赶紧去灶屋做饭,从天亮忙到天黑,她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到床上总是抹不尽的眼泪,总是不等泪干,已呼呼睡着了。
入冬后昼短夜长,睡觉的时间长了,在床上醒着等天亮时,孝芸便想父母想丈夫,想自己哪做得不好,总惹阿婆生气。她想快冬至了,冬至是皇塘的集场,那一天家家户户要敬祖宗,要给长辈做双新鞋新袜。
想到这里,她赶紧起来,翻出陪嫁带来的布料,给阿婆做鞋和袜子,连续忙了十几个晚上。冬至那天,她拿着做好的袜子和鞋送给阿婆说:“我老家的规矩,给你做了双新鞋新袜,不知大小是不是合适?”
阿婆拿过去看了看,在脚上比划了一下,不大不小,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还以为是给你娘做的,你针线不错。”
这天丈夫回来,吃了晚饭上了床,丈夫摸着孝芸变得粗糙的手怜惜地说:“你到我家手都变粗了,辛苦了。”
孝芸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了,抽泣着说:“辛苦没什么,手粗就粗,我就怕阿婆骂我。”
丈夫说:“我娘守寡早,脾气不好,对娘家人也一样,但她没坏心,别往心里去,就当——”
“当什么?”
“当耳旁风。”
孝芸对丈夫说:“我看到后边塘里有黄鳝,下次回来,我钓黄鳝烧黄鳝给你吃。”
“我就喜欢吃红烧鳝段,你会钓黄鳝,真了不起!”丈夫搂紧孝芸,亲了一口。
丈夫去一趟杭州,来回一个月。
丈夫走后,孝芸就数三十粒赤豆放在小瓷罐里,过一天取出一粒。待剩下最后一粒的下午,孝芸取出陈英男给的六枚黄鳝钩子,到菜地里用锄头翻土,翻出三条小蚯蚓,在地上摔死,一分为二串在钩子上。串好饵来到塘边,在六个地方把钩抛入水中,将连线竹棒插在塘坡草地上。她下黄鳝钩子时,就想到送钩子的那个年轻人,就想起那个不平凡的温暖愉快的日子。那一天多好啊,他们在一起聊天,在一起下黄鳝钩子。
次日,天蒙蒙亮时,她就起床,不敢穿喜欢的红衣服,穿了一身黑色衣服,匆匆出门。
月亮还在空中,那月亮很低,仿佛触手可及,上面的坑坑洼洼,手都摸得着。
她跑到塘边收黄鳝钩子,四枚空的,蚯蚓被小鱼小虾啄没了,剩下黑黑的悲哀的弯钩。两枚钩绳绷得紧紧的,钩住了两条黄鳝,有一条特别大,头如拳头,二尺长,黄褐色的身子有紫色花纹,脱下钩子装入缸中,头抬得老高,好几次要窜出来。
孝芸怕它跑了,吃过早饭就把它杀了,洗净切段放锅里先油炒,再搁上葱姜佐料烧炖,没多会儿,屋里便弥漫着红烧黄鳝的香味。
脸色蜡黄的阿婆闻到了香味,走进厨房,看了看锅里金黄油亮的鳝段,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夸奖说:“没想到你还有钓黄鳝烧黄鳝的本事,以后多钓些黄鳝,可以少买鱼,省点钱。”
孝芸高兴地说:“阿娘,你尝尝,不知道我烧得好不好吃?”
“我不是馋嘴婆,等阿虎回来一道吃。”阿婆神色庄严地说。
“那我打猪草去了。”孝芸拿起捞猪草的两根长竹竿,挑起两只挑箕,到村外面的兰草河边去捞猪草。
兰草河绵亘蜿蜒,由南向北流入大河,河水如碧,柳树成荫,青草野花带着芳香,覆盖在河边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