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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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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盖三间公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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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头蟒被杀死,天还不下雨,人们还是到尧塘中间的大井塘挑水抬水吃,水是干净了,但也麻烦,田里的庄稼还是旱。 有人说,这几年天也变了,不是旱就是涝,可能是何家庄人只敬祖宗不敬天地,弄得老天爷不高兴了。要消灾避难,村上该盖座庙,男女老少经常给老天爷烧烧香磕磕头。 何富贵死了,蒋兴德高望重,人们便找蒋兴说盖庙的事。 蒋兴说,庙不用盖,有庙的村子不是一样有旱灾么?盖几间公房倒好。” “劳民伤财盖公房有什么用?”人们不理解。 “大一些的村子有祠堂,有聚会议事的场所,有教化惩戒之所。” 蒋兴找何飞虎商量,他也说:“劳民伤财盖公房有什么用?我们村子不大,人不多,聚会议事用不着多大的地方,在你家在我家都行。” “不光是聚会议事,还可以作为村规礼法教育之地,村上人家有纠纷调解,对违犯村规礼法人的惩戒,都要有个地方。农闲时,还可以请人来说说书,唱唱小曲。” “钱呢?”何飞虎觉得蒋兴说得有理,同意建公屋,但不想出钱。 “我们两家出钱,怎么样?” “我家不出钱,可以出地。我家竹林前面那块菜地,可以给村里盖公屋。” 蒋兴知道何飞虎的算盘,公屋离他家近,家里有事,稻麦收割上场时可占用一下。不过位置倒在村中,便同意了。 蒋家出银子采买砖瓦木料,请瓦木工,村上人家出小工。 蒋兴决定盖三间开间大的公屋,让儿子蒋康负责采买和具体施工。 人多力量大,半个月时间,砖瓦木料便运了回来。半个月时间,砖墙和四梁八柱便立了起来,留下中梁两头榫头没入槽,搁在人字形山墙顶上,等待次日上午搞上梁仪式。 这天上午,多云天气,云块如开河的冰块,散落在蓝色天空。一缕缕阳光从云块缝隙中射出,射在树冠上的阳光随风起舞,照在青砖墙和刨得光亮的梁柱上的阳光,闪着光亮,还散发出窑火味和木头香。两根立柱上有对联:“上梁恰逢紫微星,立柱正值黄道日”,横梁上方是:“太公在此”。 正午时分,两个斧头别在腰带上的木匠,从两边顺木梯爬上山墙顶,蒋康仰头喊:“上梁!”木匠把架在墙上的中梁榫头搬入槽,再用斧背“咚咚”往下敲,爆竹“噼噼啪啪”响起,人们开始躲闪、欢呼。上梁仪式结束,瓦木匠开始上房钉椽子、铺瓦,随后是白石灰刷墙、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有油漆味和石灰味。 蒋兴从街上回来,到新盖的三间公屋转了转,很是满意。回家写了副对联贴在门上:“欲收禾黍善,先去蒿莱恶”,横批:“村和万事兴”。 贴完对联又叫孙子春西在公屋的西边栽了六棵桂花树,在公屋北边栽了六棵榉树。 他对家人说:“金桂是九月开,一直开到十月,花不大、很好看,很香。榉树代表中举,我想着村上人家能出几个举人。”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计划在公屋里放些桌椅板凳、四书五经、纸墨笔砚,让村上人们有时间少打打牌,多看看书,多切磋学问。 公屋盖好不久,何家就派上用场了。何飞虎同父异母弟弟何飞豹抽鸦片,要钱不给就闹着要分家。 爱斤斤计较的朱英不让分家,他就偷家里东西去卖。何飞虎发现了就打,何飞豹就在家砸东西,一家人就把他捆起来,他便大叫大骂,闹得鸡犬不宁。家里人不胜其烦,就把他绑到公屋的立柱上,任他去叫骂。 叫骂声传到蒋家屋里,美兰心善,对蒋兴说:“你去看看,是烟瘾发作还是饿了?” 蒋兴来到公屋,头发杂乱行为放荡的何飞豹,背靠柱子萎靡不振地坐在地上,几道麻绳拦腰与立柱捆在一起,衣服和脸都脏兮兮的,身旁有一个木盆,里边有一碗米饭、半块馒头、一块黄山芋、两根胡萝卜,有点像喂猪的样子。 刚才他毒瘾上来,挣扎叫喊了一阵,现在毒瘾过去,眼睛浮肿,淌着鼻涕口水,显得疲乏无力,他用沙哑的嗓音说:“蒋叔,你是好人,你替我做主,和我娘说说,让我和我哥分家,分给我的房和田我要卖要当,不关别人的事。” “分家是娘舅的事,现在娘舅也做不了主,大清律规定:凡祖父母、父母在,子孙别立户籍,分财产者均为不孝,杖一百,你要分家是要挨板子的。” “挨板子也要分,我不要我哥管,我要分开过。” “你吃饭了么?” “没吃,手捆着怎么吃?你看看,给我吃什么,猪食都不如。” “我家烙了馅饼,我回去给你拿几块来。” 蒋兴转身往门口走,何飞豹叫他:“蒋叔,我要撒尿,你帮我解一下绳子。” 蒋兴看墙角放了个粪桶,有尿骚味,便转到柱子后面,蹲下身子给他解麻绳。麻绳打了个死结,蒋兴好一会儿才解开,何飞豹站起来,抬一抬发麻的腿,扭一扭腰,便往门口走。 蒋兴问:“你去哪儿尿?” 何飞豹转头奸诈一笑说:“我骗你呢,我上街听书去了。” 说完,哈哈大笑,大步出门,往村外逃走了。 何飞豹逃走了,何家人抱怨蒋兴多管闲事。 朱英说:“飞豹逃出去就是他解的绳子,要不还逃不出去。” 蒋兴听了心里不舒服,也有些着急担心,他说:“我们一家人出去找,飞豹逃到天边也要把他找回来。万一飞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成了罪人了。” 蒋康说:“爸别自责,你没错。” “不管错不错,帮助把人找回来。” “谁知他逃到哪里去了,去哪里找?” 蒋兴说:“他爱听书,可能去里庄或导士的茶馆听说书了,他身上没钱,走不远。” 蒋康说:“好吧,我和春东、春南分头去找,爸你别急,这么大人不会有事的。” “我没什么事,我也去找。”蒋兴说。 傍晚时分蒋康春南先回来,他们找遍了里庄街上的茶馆和店铺,没看见何飞豹。 蒋兴春东回来得晚一些,春东背着受伤的父亲,走在前面,何飞豹被两个人押着跟在后边,那样子就像衙役押着罪犯。 蒋康看了大吃一惊,问父亲怎么受伤了。 春东说:“我们在导士茶馆看见了飞豹,爷爷上前拉住他的青布长衫,要他回家,飞豹不肯,推开爷爷想跑。爷爷抓住不放,飞豹一甩身子,对着爷爷的胸部用力一推,爷爷往后一仰,倒在一张小板凳上,咯着了腰。” “我去街上叫陈郎中。”蒋康说着,转身往街上跑去。 陈郎中是看骨科的名医,他看后摇摇头说:“髋关节和股骨头摔断了,可能要瘫了。” “能不能接上?” “接不上,这么大岁数,骨头酥了不好长,回家慢慢养吧,吃点好的。” 蒋兴在床上躺了半年,骨头痛头也痛,开始饭量还行,能吃一碗米饭,或者两碗大麦粥。躺着不动,肠胃功能退化,饭量渐渐减少,去世前十天,他已经吃得很少了,半小碗米粉粥都吃不下,人瘦得皮包骨头,但精神还可以,说话还清楚。 他知道自己年老体衰,来日不多,叮嘱蒋康三件事:一是不要怪何飞豹,不要怪何家,人老了总要生病总要死的,还是自己骨头老了脆了,要年轻时候,摔一下也断不了。二是乡试要让春东、春南去考,考上了到坟上告诉我一声,他们两个念书好、人聪明,应该能考上。三是每年腊月,宜兴老家祠堂聚会大祭,要去人参加。 蒋兴去世前一天,吞咽困难,无法进食和饮水,一喂就呕吐。有点嗜睡,闭眼睡觉时候多,睁着眼的时候,想说话但说不出话来。常州请来的司马郎中说:“五官里面,耳朵活得最长,你们说话他能听见,可以和他说话。” 美兰便上前,跪在脚踏板上,抓住蒋兴的手说话,她觉得丈夫的手冰凉,让加一条被子,司马郎中说:“他不冷,是血液流动慢了,盖被子会压得他难受。” 天黑时,蒋兴呼吸困难,喘不出气,积聚在喉咙口的痰发出“咯咯”的声响,司马郎中说:“没事的人出去,打开窗户,用扇子轻轻扇风,多些新鲜空气。” 出去了几个人,床周围空间大了,前后窗户打开,新鲜空气进屋对流,蒋康拿了把芭蕉扇给父亲轻轻扇风,蒋兴喘气平缓了些,他眼睛看着美兰,美兰忙上前,跪在脚踏板上,抓住蒋兴的瘦骨嶙峋的手说话。说了一会儿,她觉得丈夫的手变软了,眼睛又慢慢合上,似乎又要睡觉了,这一次睡了再没醒来。让他欣慰的是自己像一棵树一样,在何家庄扎下了根,且枝繁叶茂,儿孙满堂。让他痛苦的是没能看到孙子娶妻生子,没能看到孙子金榜题名,金榜题名是耕读之家最大的梦想和荣耀。 蒋兴去世后,美兰也病了,经常咳嗽,眼角还出血,不是呆呆坐着,就是往蒋兴坟地上跑,到了坟地,便对着坟头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她后悔自己没能拦住丈夫建公屋,没有公屋,何飞豹只能关在他家里。她后悔那天多嘴,让蒋兴去看何飞豹,如果不去,一切都不会发生,丈夫再活十年八年也说不定。 三个月后,美兰也没力气下床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她不肯吃饭,也不喝水,怎么劝也不吃不喝,也不要人侍候,也不说话,偶尔说一句“都怪我”,不到半月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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