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了七天,这些新兵被分到营中各伍,五到七人为一伍,一个伍长。
春西和小治的伍长姓农,是个五大三粗腰圆膀宽的壮汉,头前高后低,一张大盆脸,黑脸上有几粒大麻子,右侧脸颊还有一条一寸长的刀疤,头发胡子皆黑且长,披头散发时看不到鼻子眼睛,头发中浓浓的汗臭味,粗壮的腰间缠一宽宽的土布腰带。
农伍长为了树立威信,对两个新兵表情严肃,毫不客气,扫地、倒粪桶等内务的事都由两个新兵负责,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
也许春西长得强壮,显得孔武有力,农伍长派他的活少,说话没有对小治那么严厉,有点不满意也是动口不动手。对其貌不扬的小治就厉害了,伍里杂七杂八的脏活累活都让他干,稍有不满意,便骂骂咧咧,恼火时还拳打脚踢。
他让小治给他洗衣服,小治洗了,晾在外面绳子上。太阳落山,小治忘了收,农伍长伸手就是一巴掌,小治摸摸打疼的脸,委屈地问:“我操,伍长,你为什么打我?”
农伍长又是狠狠一巴掌,声色俱厉骂道:“狗日的!你还操。”
小治辩解说:“老子是口头禅。”
农伍长怒不可遏,一脚将小治踹倒在地,咬牙切齿骂道:“狗日的,还要当老子。”
春西忙把小治扶起,上前一步说:“他就是口头禅,一天两天也改不了,你别计较。”
农伍长看看春西攥紧的拳头,没继续耍威风,把骂人的话噎了回去。
一间屋子六个人,睡一个大通地铺,大家都头朝墙睡。
睡觉时,小治没给伍长铺开被子,又被伍长拳脚相加,揍了一顿,额头上青了一块,小治痛苦得流泪了。
农伍长睡里头,让春西靠着他睡,外面依次是祁木、蔡小田、闵宝和小治。祁木身材矮小,背有点伛偻,他钻被窝时,朝伍长谄媚一笑,说:“洞房花烛夜。”
农伍长瞪他一眼,训斥他:“王八蛋!你骨头痒痒啦。”
祁木有些恐惧地伸了一下舌头,忙趴下睡觉。
农伍长仰面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久便“呼呼”睡着了。
春西看各人睡觉样子都不同,瘦子祁木是趴着睡,胖子蔡小田光屁股睡。歪嘴闵宝眼睑绉折畸形,长着两道办事拖拉的扫把眉,他仰卧睡,双手枕在脑后。小治怕挨打,用被子蒙着头侧身睡。春西好半天睡不着,想家里该着急了,得想办法逃出去。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吃早饭时,春西看到小治端着碗,盛了粥,蹲在没人的墙角吃,也不出去晒太阳,也不坐板凳。
春西端了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边喝边问:“外面暖和些,不到外面吃?”
“我操,不愿和他们在一起。”
“你不坐板凳吃。”
“我屁股痛,坐不了。”
“他们打你了?”
“没有,狗日的伍长欺负人,干龊胩事。”
“还真干那事?”春西很是惊愕,一口粥在嘴里半天没咽下,两腮如叫唤的青蛙,没想到传言是真的,他感到恶心和愤怒,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说,“我睡觉死,不知道,你要叫我就好了。”
“叫你有什么用,双手不敌四拳,打不过他们。”小治身体颤抖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春西,那是一双绝望的眼睛,一双任人宰割的眼睛。
“打不过也要拼一下,不能太怂了!”春西义愤填膺地说,他心中血液沸腾,眼睛冒着火星。
在训练时,一个逃走又被抓回的士兵说,太平军从广西起事之初,军法甚严,严禁男女同房,即使是夫妻,也不许有合欢之事,有违反者男女同罪,一律杀头。
度王陈家杨与卢四妹是夫妻,同在军中,二人私合了四五次,被人告之洪秀全。洪秀全把陈家杨叫来审问,他先是否认,挨打后承认与妻子私合过几次,并对别的姐妹动过邪念,但尤未成事。
天王大怒,责骂他:“屡犯天条,正经获罪,又欲诱秽他人,罪无可赦。”下令将陈家杨斩首示众,要众将士,“切不可学此榜样”。
太平军打下南京后,诸王和众将领对严禁夫妇同居的规定颇多怨言,洪秀全也感到隔绝男女的做法,于己于人都不利,也不利振奋士气。便改变规定,允许将领们按级别,拥有不同数量的妻子,诸王八到十个,诸将一到三个,卒长往下一个没有。
洪秀全开始是十八个,两年后扩大到八十八个。后妃娘娘众多,天王为便于管理,分别排序编号,从一号到八十八号。他还写诗教育后妃要一心一意伺服自己,比如:“狗子一条肠,就是真娘娘,若是多鬼计,何能配太阳。”
没有妻子的卒长伍长和士兵,都很年轻,都有旺盛的性需求。他们长期处于性压抑的状态,很是痛苦和烦恼。为了满足生理愿望,在激情燃烧时,有的便**妇女,称为打水炮。有的渴望异性不能时,便同性互慰。还有的欺负抓来的新兵和男童,称为打铜鼓,军中有歌谣“人心不同各如面,水炮不如铜鼓便……”
春西看小治又要哭了,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他:“别难过,晚上你别脱衣服睡。”
“他会打我,昨晚上我推他,他就打我了,这儿还肿着呢。”小治指指头上一个鼓包说,泪水滴在了粥碗里,像大雨点落在小水塘里。
“我们逃吧。”小治低声说。
春西说:“镇里镇外都有岗哨,晚上还有兵巡逻,怎么逃得了?逃不了抓住要杀头的,等打起仗来,再找机会逃。”
白天操练得累,晚上上床便困,春西左右看看不敢睡,怕伍长又对小治下手。
农伍长先仰面躺着,一会儿又脸朝墙侧身而卧,有轻轻的鼾声,似乎睡着了。
春西对这个大个子伍长没好感,厌恶他欺负新兵,干龌龊下流事。据他自己说是广西人,起事的时候也是春西现在这个年龄,十六岁,一路打到南京又来到全州。一起起事的人们,升迁快的当上了军帅、师帅,至少也是卒长,管一百多人。
他愤愤不平,骂骂咧咧地说:“除了卒长,当了军帅、师帅的都有两三个老婆,老子一个老婆都没有,还是个伍长,我操他祖宗!”
人们不知道他要操谁的祖宗,听他说听他骂,他说一阵骂一阵,情绪便好一些,便说一些偷东西、嫖女人和悄悄弄钱的事,然后哈哈一乐,有些得意和满足。
月中时分,月亮圆又亮。
月光如水,从窗户和屋顶的明瓦上流进屋来,照着一溜地铺上的六个人,照着靠门刀架上的六把刀,刀光和月光一样闪着银光,令人胆寒恐惧。
屋里有呼噜声、磨牙声,还有说梦话的声音。外面有巡逻兵走过的脚步声,还有一长二短的狗吠声“汪——汪汪,”狗叫一会儿停了。
春西想父母,想在丹阳当兵的大哥春东,他是清妖,我是长毛,要是打起来,就有意思了,是清妖杀长毛,还是长毛杀清妖呢?他觉得可乐,嘴咧了一下,不久便睡着了,还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和大哥春东漫步山中,周围雾气弥漫,使人有种飘飘然和乘云欲归之感。
春西在家睡觉总是很深很沉,母亲曾笑他:“你睡着了,把你扔到大塘里都不知道。”
今晚,若不是他憋得喘不出气他不会醒,他有点呼吸不畅,觉得身上有重物压身。他醒了,发现自己脸朝下趴着,身上的衣服没了,农伍长趴在他背上,嘴靠着他耳朵,喘出的气有股口臭味,他明白了,愤怒地大声骂道:“王八蛋!下来!”
“老子知道下来,你别急。”农伍长淫笑着,两手按住春西的两只胳膊。
左边的三个人也都醒了,两个躺着,瞪眼看着,一个坐了起来。
春西双手撑地,用力一抬身子,农伍长滚到了草铺上。他恼怒了,爬起来,伸出双手来卡春西的脖子。
春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对着农伍长的脑袋就是一拳,农伍长捂住被打痛的额头,骂道:“狗日的!敢打我,老子宰了你!”
他起身去刀架上拿刀,春西动作快,已拿刀在手,一刀砍去,农伍长转身一躲,刀从其腰部往下滑去,刀刃从臀部擦过,一块肉被削下掉在地上。
“哎呦!”农伍长惨叫一声,双手捂住鲜血涌流的臀部,重重倒在地铺上,压住了闵宝的双脚,春西跨进去,拿起自己的衣服便开门往外跑,慌忙中被门槛跘了一下,摔倒在地。
屋里三个人上前按住春西拳打脚踢,巡逻的士兵闻声赶到了,带队的卒长说:“先关起来,按军法惩处!”
士兵们抓住春西双臂推推搡搡送往禁闭室,小治见春西被抓走,以为是去杀他的头了。没有春西帮他,农伍长和几个老兵更要肆无忌惮欺负他了,自己要反抗,肯定是死路一条。死到临头,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他拿起刀架上的大刀,破口大骂:“我操!老子跟你们拼了!”
他举刀砍向胖子蔡小田,胖子蔡小田往旁边一躲,小治的刀砍中了他左腿,胖子蔡小田惨叫一声,倒在地铺上。
小治又举刀砍靠墙的闵宝,瘦子祁木拿刀从后面砍向他的脑袋,他的头被劈开,小治的刀还没砍到闵宝,自己就死了。
禁闭室中已关了三个人,两个是逃跑被抓回来的,还有一个叫迟红美的年轻人,也是不肯打铜鼓,用砖头打伤了伍长。
禁闭室很小很暗,地上有点湿,有尿臭味。
春西背靠墙坐下,看看另外三个人,两个逃兵都躺着,一个人侧卧,手摸着耳朵;一个人仰卧,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肚皮上,迟红美坐在春西旁边,双手抱胸。
春西和迟红美同龄,同病相怜,春西转头问迟红美:“你老家哪里?”
“扬中。”
“在长江中间?”
“是的。”
“为什么不叫江中,叫扬中?”
“这里面有个故事:古代有个仙人骑黄鹤顺江东去,飞到扬中上空时想休息一下,但长江上无处落脚,仙人便拔下黄鹤身上一根羽毛扔于江中,变成一个长二百里的沙洲。镇江往下,长江又叫扬子江,人们就把扬子江中的这个沙洲叫扬中。”
“你怎么被抓来当兵了?”
“长毛打到扬中,父母被杀,我逃出来,到丹徒找舅舅,听人说他到丹阳这边当厨子,我就过来找,舅舅没找到,碰上长毛,被抓来当兵了。”
“你舅舅是厨子?”
“是啊,我舅舅做的红烧河豚好吃极了,长江时鲜,河豚最好吃了。”
“要找到你舅舅,叫他烧河豚给我们吃。”
“现在没有,要三四月份,长江里的河豚才多,才好吃。”
春西说:“丹阳也有河豚,我们丹阳有句俗话叫拼死吃河豚。”
“你知道吃河豚的规矩吗?”迟红美问。
“知道,吃河豚有四条规矩,第一,只打招呼不邀请;第二,要给钱,凡是来吃河豚的,就是分了家的父子兄弟,也要放几个钱在桌子上,然后再吃;第三,筷子自己取,主人将一把筷子放在桌子上;第四,厨师先吃,厨师吃完主人再吃,主人吃完说一句‘我吃过了",其他人才动筷子。”
“吃河豚要吃芦根,吃芦根能够解毒。”
春西叹口气说:“就是有河豚吃,也是和尚看花轿,空欢喜,明天就要杀头了。”
“杀头太可怕了。”迟红美手摸摸脖子,恐惧地说。
春西搂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也不一定,长毛也是人,也要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