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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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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社稷堪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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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瓜洲一水间,两只摆渡船,来往穿梭接送客人。人多船小,春南春北等候的时间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上船,上了船到很快,不到半小时就上了岸。 天已近黄昏,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归鸟趋林鸣。 镇江曾经很是漂亮,如今满目疮痍很是凄凉,在多年的战争后,城市显得凋敝萧条,到处是惨不忍睹的断垣残壁,到处是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的穷苦人。 停车场上有几辆黄包车,还有一辆马车,春南上前打听,听说是往丹阳或是金坛,都摇头说不去,原因是路远,天黑了不安全,春南说:“长毛不是败了吗?怕什么?” 一个戴黑毡帽的车夫说:“打散了的败兵,比强盗还凶恶,抢劫杀人,无恶不作,路上还有土匪、狼、野猪,碰上哪个都要命。” 一个客栈拉客的小伙计说:“借两个胆子给他们也不去,就住一晚,明天再走,我们客栈不远,也不贵。” 春南有些犹豫,这段路八九十里呢,春北说:“走吧,走一晚就快到家了,还省钱呢。” 春南同意了,说:“好吧,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他们往前走了不多远,就有一家面店,卖锅盖面。 一个大圆炉子支在门口,大铁锅里的水沸腾着,冒出滚滚热气。 二人进店坐下,春南对伙计说:“来两大碗面,两个煮鸡蛋。” 面条下锅,伙计放入锅盖,锅盖随着面条在锅中浮动,热气从小锅盖四周往外冒,看着冒热气的面锅,春北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家吗?” “想家了?” “是,你不想?” “想,晚上还做梦了,梦见回家与爸在门口撞个满怀,梦见妈在灶台上做菜,锅里的红烧肉咕嘟咕嘟冒着香气。”春南说了一半,他还梦见母亲在油灯下纳鞋底,银针在头发上蹭一下,头上便长出一根白发,针脚密密匝匝,白发与时俱增,他把鞋底抢过来扔进了灶膛,火光中,鞋底变成了黑灰,母亲的白发也变得乌黑。 “我想大塘了,想大塘里的鱼、泥鳅、蚌壳。这几年没人抓没人摸,那大蚌壳,都该有脸盆大了。我还想家里的黑狗,他见了我就打滚,四脚朝天让我挠肚皮痒痒,它舒服得哼哼,不知道还活着么?不知道还认得我吗?” “柴门闻犬吠,黑狗迎主人,狗的记性好着呢。” 吃完面条鸡蛋,付了钱,春南摸摸口袋里的半两银子说:“还真不能住店,钱不多了——”这后半句,春南学的丹剧戏的拖腔,春北忍不住笑了笑,说,“你还说水多淹死,水不多也——”这后半句,弟弟学的哥哥的腔调,兄弟俩都笑了。 春南提箱子,春北背包袱,出城往丹阳方向走去。 走了三里多路,有一小树林,一人找了一根树棍,拿在手中,准备对付野兽和劫匪。 暮色苍茫,余晖和路人都消失了,视野里是一片灰暗荒芜。本该是庄稼地的农田里杂草丛生,密密长长的荒草都长到人高了,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着,枯树上的乌鸦叫声凄凉。 风吹过,荒草摇曳,路边田间,有好多战死饿死病死人的尸体,白天苍蝇嗡嗡,晚间臭气哄哄。 参与江南作战的李鸿章,曾在日记中写道:“查苏省,民稠地富,大都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鸣。今则一望平芜,荆榛塞路,有数里无居民者,有二三十里无居民者,间有破壁断垣孤残弱息,百成一二,皆面无人色呻吟垂毙。” 上海《中国时报》副主笔,是个洋人,他在“苏州旅行记”中写道:“我们离开上海后,沿途经过低洼的平原,其间河道纵横,这片中国最富饶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们的视线除了时为不可胜数的坟墓、牌坊和成堆的废墟所阻外,可一直望到天边荒芜的乡间,不见人影,原为中国的美丽花园,今已废弃不堪。” 晚霞消失后,天空暗了下来,弯弯的月亮显得苍白无神,荒芜的田野朦朦胧胧,有许多荒草的小块麦田,如衣衫褴褛的女人,立在夜晚昏暗之中,看不到脸上的菜色和衣服上的补丁,不再自惭形秽。 青白的土路在杂草中向前延伸,不时有野兔,黄鼠狼在路上穿过,给人一个惊吓,狗似乎死光了,走过的村子居然没有狗叫。 半夜时分,兄弟俩走到一个有些灌木的小荒丘前,路边有一些坟头,坟间茅草有半人高,空气中有花草香,更多的是腐臭味。 春北怕方向不对,看看天上的星星说:“哥,别走错了,走到访仙去。” “这里离访仙远着呢,不会的。” “为什么叫访仙?” “那地方原名山海,镇中有一个桥,据说八仙中的吕洞宾,曾在桥上放过一对鹌鹑仙鸟。” 二人晚饭吃的面条已消化殆尽,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两腿走得有些酸了,春北说:“哥,坐下歇会儿吧,包里还有两块烧饼,吃了吧。” “再往前走走。” 二人又往前走了十几分钟,路边有几块青白石头,春南说:“在这儿歇一会儿,把东西吃了。” 二人把箱包往地上一放,棍子靠在箱包旁,从包中拿出烧饼,坐在石头上,咬又凉又硬的烧饼。 路两边的杂草长得很密很高,春南有感触地说:“以前放牛,要找一块草好的地方,得出村好远,要到芦塘边上,要去大坟园,现在到处杂草茂盛,放牛到好放了。” 春北说:“长毛杀人放火抢劫,何家庄不知还有几头牛活着?弄不好都没牛了,长毛害人不浅,我恨长毛。” “官逼民反,老百姓要能活得下去,不会造反。” “走路热出了汗,一坐下来,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一点冷了。” 春南也觉得的夜风似水,吹得身上冷飕飕的,空气中有一股野兽的腥臊味,他嗅嗅鼻子说:“我们走吧,这野树林里可能有野猪野狼。” “有可能。”春北说,他侧耳听听,似乎有动物叫唤和走动的声响。 二人站起身,提箱背包,拿起棍子,刚要动身,忽然听到草丛中有响声,往声响处看,荒草丛中,三四米外,有两双蓝莹莹的眼睛在闪动,两条大狼在看着他们。 两条狼都有大板凳高,有家里的长板凳那么长,小牛犊一般,肚子吊得老高,眼中闪烁着暴戾凶恶的光。 兄弟俩大惊失色,毛发倒竖,身上冒汗,后背发凉,这么近距离和狼面对面还是第一次,很让人紧张恐惧。他们听说狼既凶残又狡猾,善于咬人脖子,一口就咬断脖子要人命,这一下麻烦了。 春南低声对春北说:“你拎箱子往前走,我面朝狼往后退,我们退到河边,退到村边就好了。” 春北一手提箱子,一手拿棍子,一步一回头,慢慢往前走,春南把包袱斜背在肩上,双手握树棍横在身前,一步一步往后退。 两条狼似乎也在寻找合适的战机,一点点跟着往前走,与人始终保持二三丈的距离,你退我进的走了有一百多米的样子,那公狼突然昂头,嗥叫起来,在沉寂的荒野里,叫声显得特别高亢特别恐怖,春北低声说:“动手吧,再叫来几只狼,更不好办了。” 春南说:“再走走,要有村子,要碰到人就动手。”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大母狼也抬头,长嚎一声,凄凉悠长。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同样的叫声,两条狼受到了鼓舞,往前窜了一下,和春南的距离只有一二丈左右了。 月光下,春南看到了两条狼的毛色差异,公狼是深黑色,母狼是浅灰色,尾巴都有一尺多长,像一把大刀拖在屁股后面。春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狼要进攻了,必须先下手为强,他对春北说:“不走了,动手吧。” 他举棍向个大的公狼打去,春北放下箱子,举棍打向母狼,狼很狡猾,同时闪向两边,站到草丛中,往下一蹲,看不见了。 正当二人寻找狼时,母狼从侧面跃起,扑向春北,春北没有看到,眼看狼的双爪要抓到春北肩膀时,春南一棍打过去,正击中狼头,母狼身子一歪,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春北挥棍猛打,没打几下,母狼便不叫不动了。 公狼急了,嚎叫着扑向春南,春南举棍迎击,公狼躲开了,春南打了个空,身体前冲。公狼又一次跳起,一口咬住了春南的左胳膊,往下一拽,差点把春南拽倒。春南用左肘猛击公狼的咽喉,右手用棍戳公狼的下身,剧烈的疼痛使公狼松了口,只咬破了衣服和一点皮肉。春南顾不得撕破的衣服和伤口疼痛,双手举棍,使劲打向公狼的背部,咔嚓一声,棍子断了,只有半截棍子在手。 公狼的脊骨似乎也被打断了,趴在地上惨叫。前来增援的两条狼,在七八丈外的地方看着,看到兄弟俩一顿乱棍,将两条狼打死打伤,有点害怕和犹豫了。 春北举起木棍,大吼一声,向观望的两条狼冲过去。两条狼胆怯了,转身往后跑,跑进荒草丛中,不见了。 二人不敢停留,赶紧拿起行李,往前快走,春北说:“幸亏早动手,晚一点,四条狼一起上就危险了。” “这叫狼众食人,人众食狼。”春南心有余悸地说,他觉得胳膊疼,手摸摸,有黏糊糊的粘液往外流,好像皮破流血了,他把悬挂在胳膊下的破衣袖撕下,对春北说,“你帮我包一下,破了点皮。” 春北帮春南包好伤口,二人拿起行李,继续前行。 走不多远,有一村子,村口一户人家,屋里还亮着灯,有灯光从屋后小窗户中透出,春南说:“我们到那人家歇一下吧,等天亮了走,再碰到狼,也没力气打了,怎么样?” 春北说:“好,我也没劲了,也困了,到人家打个地铺,睡一觉再说。” 春南走到那人家门前,拎起门上的铁环,轻轻叩门。 “谁呀?”屋里一个男人问,声音有点嘶哑。 “过路的,想在你家歇一歇,等天亮了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矮个子男人,二十几岁年纪,身上有狐臭味。他脸色阴沉,看看二人,把门开大,站在门边说:“进来吧。” 春南春北进屋,借桌上的昏暗灯光,看清了屋里的格局和家具。这是间直筒子堂屋,墙壁灰黑,中间一张方桌,几张板凳,靠北墙,一个灶台,一个碗柜。灶台与桌子之间的地上,放着一个麻袋,像半袋粮食,麻袋边有两只死鸡,死的时间好像不长,散发着血腥味。 “这儿离珥陵不远了吧?”春南问。 “不远了。” “我们是皇塘人,逃难出去了,今天刚回来,路上碰到了狼。” “听到狼叫了。” “打搅你了,你去睡吧,我们坐一会儿。” “天亮还早呢,打个地铺,睡会儿,我去拿稻草和被子。” 矮个子男人到里屋拎出四捆稻草,把麻袋和鸡拎进里屋,又抱出一床薄被子,搁在板凳上。他看着二人在灶台和桌子之间打好地铺,摊开被子,就端了灯进里屋去了。 里屋还有一个男人,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吹熄了灯,里外屋一片漆黑。 春北又累又乏,头碰着稻草枕头,一会儿便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春南睡不着,他不敢睡,他觉得这户人家有问题,屋子被一种紧张气氛笼罩着。 这里是丹阳西南面,这里的人说话和丹阳西门人差不多,而这个人的口音是安徽南部口音,不像本地人。另外,深更半夜起来开门,衣着整齐,脚上是系了带子的鞋,鞋上有土,好像是刚偷了鸡回来。屋里也没有农具,不像种田人家,他要看看他们兄弟俩睡着后,屋里的人会干什么。他便假装睡着,也打起了呼噜,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前一后,一长一短,里屋的人听得很清楚。 里屋的人开始悄悄说话了,声音很低。一会儿,有一个人起床,走到房门口,不知是说给里屋的人听,还是说给外屋的人听:“着凉了要拉屎。”说完,开了大门,轻手轻脚跨出门槛,又转身轻轻拉上门。 春南觉得情况不妙,悄悄起身,轻轻开了门,站在门墙边,向前边探头看。 月光下,那人快步往村里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那人走到一家房子门口,推门进去,像老鼠进了洞一样不见了。 春南忙转身回屋,把春北推醒,春北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 春南捂住他的嘴,低声说:“起来,走。” 春北一下惊醒了,坐了起来,二人刚才都没脱衣服,穿好鞋拿起箱包和棍子便往门口去。 里屋的人出来了,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打了个喷嚏,挡在门口说:“还没天亮,怎么就走?” 春南说:“睡不着,早点走,你让一下。” 那人站着不动,春南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一边,厉声说:“你不伤我,我不伤你!” 那人晓得双手不敌四拳,便不再阻拦,让他们出去,自己到里屋拿了把长刀跟在后面。 此时,出门叫人的矮个子男人,带了七八个人,从村里跑过来了,大声喊:“把东西留下!” 春南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对春北说,“箱子给他们,快走。” 春北说:“东西都在箱子里呢,不给他们。” 春南说:“他们人多,保命要紧。” 春北放下箱子,二人朝大路上快走,那一伙人走到箱包前,停留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似乎是商量要不要二人性命。很快,几个人小跑着追上来,一个大嗓门的喊道:“站住!有话说!” 春南感到生命岌岌可危了,对弟弟说:“他们谋财,还要害命,快跑!”兄弟俩甩开膀子,往前狂奔,仿佛用积蓄了一生的力气在奔跑,后面的人也拼着命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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