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日子,常州来的滩簧戏班子,在赵家村演唱《双珠会》。
黄昏时分,有些疲倦的太阳刚下山,赵家祠堂大戏台上的锣鼓就大大咧咧地敲开了,锣鼓声震耳欲聋,锣鼓声一停,不甘寂寞的板子敲响,二胡当仁不让地拉起,涂脂抹粉的旦角儿上台唱了起来。
看戏的人很多,除了本村的,还有不少外地的,村上人多数带板凳坐着,外地人站在后面和旁边。陈长友戴了一个遮住半个脸的黑毡帽,在人群中寻找嫁了人的老婆刘春琴。春南春北等几个小伙子站在人群后面假装看戏,准备帮陈长友把老婆抢回家。陈长友的妹妹陈长秀也在人群中寻找嫂子,反复看了几遍,都没有看到。
天气有些闷热,祠堂里没有风,比外面更闷热,好多男人光着膀子,女人们有的衣着光鲜,有的破衣烂衫,但都用力摇着扇子,扇着风,驱走汗水,也驱赶嗡嗡叫的肚皮没吃饱的蚊子。
春南身上冒汗,眼睛冒着火,他焦急地问:“你们看见没有?”
陈长秀说没看见,陈长友说:“可能没来。”
”到外面去,外面凉快些。”春南手揩去脸上的汗水说。
几个人走到祠堂外面,外面确实有一些凉风,杨树叶有点微微颤动。好叫唤的知了不甘落后地叫着,似乎要与唱戏的一比高低。
知了休息时,祠堂戏台上的唱词像河风一样飘来:
枝头鸟儿声嘹亮,
笼中鸟儿声凄凉。
同是鸟儿同歌唱
却有欢乐和悲伤。
欲出樊笼翅难张,
鸟儿去,笼儿空——
众人等了一会儿,春南拍拍陈长友的肩膀问:“长友,你认识赵胖子家吗?”
“认识,村东头第一家,两间草棚子。”
“你怕不怕?”
“不怕。”
“走,去他家。”
陈长友嘴上说不怕,心里在打鼓,这是在赵家村,一千多人的大村子,赵氏族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们几个淹死。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只能豁出去了。他在前面带路,几个人跟着,来到赵胖子家前面的小河边,小河离他家大门,只有一条田埂的距离。春南让陈长秀去叫刘春琴,其他人在河边等着。
刘春琴家大门开了一扇,有些警惕地关着一扇,屋里饭桌上放着一盏自惭形秽的油灯,灯光昏暗,陈长秀站在窗下脸朝里喊:”春琴,春琴。”
刘春琴在屋里回答:“哎,谁呀?”
“我呀,长秀,你不去看戏?”
“母兔要生小兔了,金山让我看着,不让我去看戏。”
“你出来,我和你说句话。”
刘春琴身上系着的围裙没解,便从屋里出来了,出来一看,果然是小姑长秀,惊讶地问:“你来看戏了?”
“来接你回家,我哥来了,春南春北也来了。”陈长秀手指指站在河边的一群黑影。
刘春琴看了一眼,没有啃声,黄瘦的脸上写满羞愧和彷徨,她有些犹豫:赵胖子家比陈长友家穷,赵胖子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骂她是二水货,有时还对她动手。
赵胖子干活不行打人行,那无情的拳头,举起来总是雨点般打在她身上,她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还是想跟陈长友过日子,可家里收了赵胖子五十斤米的彩礼,怕自己走了,家里人要倒霉。
陈长秀催促说:“走吧,别前怕狼后怕虎,等胖子回来,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好吧,我换身衣服。”犹豫不决的刘春琴下了决心。
“别换了,快走吧,家里有衣服。”陈长秀着急地说。
“那我把门拉上,别让猫进屋吃了小兔子。”刘春琴迈着一双小脚,一拐一拐的把门关了,解了围裙扔在石头门当上,跟着陈长秀来到河边。
春南让春北陪两个女人先走,他们在后边跟着。出村不久,就看到后面有几个人跟着,他们以为是赵胖子带人追来了,都有些紧张。刘春琴吓得浑身哆嗦,头上冒汗,双腿无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她惊恐急促地说:“快点,别让村里人追上。”
“你自己快点!”陈长秀说,她拉着刘春琴的手小跑起来。
田埂不是很宽,田埂外是绿油油的稻田,风吹过,吹皱了心胸开阔的绿野,吹散了立场不坚定的花香,还有浓浓的稻田水土气味。
走过一条窄田埂,刘春琴脚一滑,踩在田埂边一个不怀好意的小土坑里,脚一歪,摔了个跟头。陈长秀扶她起来,她手捂着脚踝,疼的呻吟起来。她的脚踝疼的走不了路,看着走近的人群急得哭了起来。幸好后面跟着的人是邻村看戏的人,跟到交叉路口从岔道走了。
漆黑的夜空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惊雷,劈开了夜,铁色的天空若隐若现;雷劈碎了云,云四分五裂。
春南等人追上来,见刘春琴崴了脚,几个男的便轮流背着,刘春琴瘦小,体重也就八九十斤,背着不算太重,一个人背一段,轮着背了一遍,就到家了。
赵家村是个大村子,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多数姓赵。何家庄是个小村子,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人。
小村人家敢到大村大族抢人,这事让赵氏族人大为光火,觉得不帮赵胖子把女人抢回去,太丢赵家村和赵氏家族的面子。
赵氏族人群情激奋,扬言扫平何家庄,砸烂陈瘸子家,把刘春琴抢回来,何家庄人谁敢打抱不平,就打得他头破血流跪地求饶。
次日上午,在赵族长的带领下,赵家庄一百多青壮汉子,手持刀棍,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奔何家庄来。
天气晴好,视野开阔,离何家庄还有一里多地,村上人们便看到了长长的队伍,听到了踏平何家庄的呐喊。
何家庄村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太平军进村,有的男人吓得身体颤抖,有的女人恐惧得哭了起来。有人敲响了有些紧张有些激动的铜锣,危在旦夕的陈长友在大石桥上大喊大叫:“赵家村来人了,赵家村来人了!大家出来帮帮忙。”
哐哐哐的敲锣声,陈长友声嘶力竭的喊声,村上人都听到了,胆大的青壮年,从屋里拿着扁担长棍铁锹去陈长友家,胆小怕事的在门口看看,见赵家村来了那么多人,手上拿着凶器,便赶紧躲到屋里,把门关上,从门缝和窗户往外张望,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惊慌失措的陈长友父母带着女儿陈长秀和儿媳刘春琴,一起躲到了蒋康家。
陈长友家住村子西南头,大塘南边的支河横在几户人家门前。河水清清,波平如镜,阳光照在不宽河面上,胆怯的河水不敢熠熠生辉。焦急的南墙与河岸边的空地是晒场,现在成了双方人马的战场。
何家庄十几个人在东,面向西南挡在陈家大门前,赵家村人在西南面,他们有一百多人,黑压压一片,双方人员中间有两丈宽的空地。
赵族长个子不高,身体壮健,脑袋不小,天庭饱满,深眼窝里嵌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圆眼放出凶光,他穿着白布对襟褂子,腰间系一条宽宽的牛皮带。他年轻时在茅山上学过武功,好打不平,村上族里与外村外姓有纠纷打斗时,他都冲在前面,族人见他急公好义,有武功不怕死,便举荐他当了族长,这次他在祠堂里,拍着胸脯对族人说,“不帮赵胖子抢回老婆,我这个族长就不当了!”
此时,在他的周身,没有豪言壮语,但洋溢着令人恐惧的充满敌意的气息,他上前一步,气焰嚣张地嚷道:“把刘春琴交出来!此事就此了结,若不交人,别怪我们不客气!”他朝后看一眼,大声问,“是不是啊?”
“是!”众人齐声大吼,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有人起哄大喊:“不交人就打人!打断陈瘸子的腿,让瘸子变瘫子!”
还有人大叫:“不把人交出来,就烧他家房子!就踏平何家庄!”
春南没有丝毫寡不敌众的胆怯,他也上前一步,与赵族长面对面,中间距离一丈八尺,他神色镇定地说:“人吃米要讲理,刘春琴是陈长友明媒正娶的老婆,没有解除婚约,就还是陈长友的老婆,他白天忙,晚上去接老婆回家,合理合法。你们要陈长友把老婆交出来,莫非村子大族人多就可以霸占别人老婆,就可以无法无天不讲理吗?”
站在赵族长身边的赵胖子,大脸上满是疙疙瘩瘩的疤痕,他看着春南棱角分明的脸庞,用嘶哑的嗓音说:“我出聘礼了,刘春琴跟我睡了,她是我老婆,你们是偷人抢人!”
春南哈哈大笑,笑毕说:“和你睡了就是你老婆,长毛睡过的女人就是长毛的老婆了?窑子里的女人睡的人多了,是谁的老婆?”
何家庄的人笑了,赵家村的人没有表情,有一个人大声喊:“不交出刘春琴,就把陈瘸子带走,吊到祠堂的梁上,让陈家用人去换!”
陈长友听了,吓得腿发抖,脸都青了,往后退了两步,躲到陈振家后面;几个胆小的青年也像老鼠见了猫,吓得往后退。
春北从屋里端出半个磨豆腐的磨盘出来,上面搁了一碗热茶,冒着热气,走到赵族长面前,很客气也很友善地说:“赵家村和何家庄是亲眷村子,亲眷上门,先喝碗茶。”
赵族长一看,吃了一惊,这是一个豆腐磨的上半盘,虽不很大,也有一百多斤,春北居然像端茶盘一样稳稳端着,脸不红气不喘。他没端茶,盯着春北的脸看,他两只黑眼珠像两把刀,要穿透眼前这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的身子,看看他为何有这么大的力气,他鼻子哼哼,带着令人不适的冷笑说:“茶先不喝,先说事情。”
春北把石磨盘搁在地上说:“长毛来了,长友躲出去了,没有和老婆离婚,现在长毛败了,长友回来了,老婆自然还是长友的,你们不能无理取闹!”
“好大的口气,也不看看你们村上有几个人。”赵家村人嚷道。
春北对赵家村人的倚强凌弱气势汹汹心生反感,他无所畏惧地看着赵家村人,脸上仍带着平静的微笑说:“你们村大人多,我们村小人少,以大欺小,不算本事,有本事一对一单挑。”
赵族长眉毛一扬,傲慢地说:“单挑就单挑,你说比什么?”他很自信,他不光带了村上有力气的青壮汉子,还请了隔壁红井村的两个大力士。红井村上的人力气都大,因为村上有一口井的水是红的,人喝了长力气。
太平军打到皇塘后,曾命人到红井村取井水给士兵喝,村里人不愿意,怕太平军长了力气杀人更多,悄悄把井填了。太平军败亡后,村里人又把井挖开了。赵家村人来何家庄前,派人去红井村,花十两银子,买了两担水回来。出发前,勇士们像喝出征酒一样,每人喝了一碗红井水。此时,赵家村人个个脸色红润,精神抖擞。
春北从屋里拿出四根二尺长手腕粗的木桩,往地上一扔说:“这木桩二尺长,不用工具插入地下一尺,各插两根,人站在木桩上对打,怎么样?”
赵族长看到木桩头不是很尖,脚跺跺地弹起不少尘土,心想,这硬邦邦的地,别说空手,就是用榔头往下敲,敲下一尺也难,便说:“客随主便,你先来。”
“我先来可以,说好了,我输了我们交人,你输了你们走人,怎么样?”
“少说废话,你来!”赵族长不耐烦地嚷嚷。
春北轻蔑地一笑,他拿过一根木桩,小头朝下,双手握着大头,弯腰用胸口顶着,喊一声,“下去!”只见木桩像捅豆腐块似的,一下子下去一尺,稳稳地立在土中,另一根同样如此。
他纵身一跳,双脚站在两根木桩上,腿不抖身不晃,从容不迫地对赵族长说:“你们来吧。”
春北双手往地下连插两根木桩,赵家村的人都看呆了,有人两腿战栗,有人像狗一样吐出舌头惊叹:“手上力气真大,真厉害!”
赵族长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手下,阴沉着脸问:“谁来?”
没人答应,连请来的两个大力士也低头不语。
赵族长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对赵胖子说:“你哭着喊着要老婆,你去试试!”
赵胖子没办法退缩,只好走到场子中间,学着春北的样子,双手握着木桩,身体趴着,用胸顶着,用力往下压,下去半寸便压不下去,再用力,木桩一歪,人摔倒趴在地上,额头嘴上鼻子上都是土灰,像戏台上的小丑,引得人们哗然大笑。
赵胖子面红耳赤地说:“这玩意不好弄,他在这地方练过,我们人生地不熟,不能比这个。”
有人附和说:“对!不能比这个,说不定他插木桩的地方早打了眼了,上面做了记号,不能听他的,赵族长和他比别的!”
赵族长想扬长避短,显示一下本事,他说:“我和你比一下乱打,拳打脚踢随意,谁把对方打倒在地便算赢,我输了带人就走。”
“说话算数?”春北追问一句,眼睛里露出气吞万里如虎的神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春北一手拔起一根木桩,扔到场地边上说:“好,你是客人,你先动手。”
赵族长也不谦让,蹲下马步,使出当年功夫,把力气运到两只拳头上,鼓足了劲,朝春北的脑门打来。
春北头一偏躲开了,他挥拳打向赵族长的胸,带起一阵风。赵族长用拳头去挡,拳头碰拳头,如碰在铁锤上,感到了万钧之力,手臂震得发麻胀痛。赵族长心想,这小伙子身手不凡,是练过功之人,不好对付。
赵族长再次出拳打向春北胸部,同时抬腿踢来,春北眼疾手快,身子一闪,躲过了赵族长的拳打脚踢。
他看出赵族长虽手脚功夫好,毕竟岁数大,几个回合下来,便开始喘气,步子也有些跟不上,再有几个回合,必然体力不支。他改变战术,不再出击,只是躲闪避让,消耗对方的体力。二十几个回合下来,赵族长脸上身上汗水淋漓,有点喘气不匀,动作也不连贯,在他用扫堂腿加中路拳打春北时,一下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春北上前,伸手去拉赵族长,他有些恼羞成怒,手一推说:“别动!老子能起来。”
他红着脸爬了起来,春北说:“这次你是自己摔倒的,不能算数,我们重来。”
赵族长没吭声,想着是打还是走,看到春北那铁榔头一般的拳头,心里有点胆怯,又见何家庄人及邻村的人往这边赶来,觉得打起来占不到便宜,便对赵家村的人大吼一声:“走!”
赵家村人畏惧春北的力气和功夫,看出何家庄人不好对付,而且有邻村人前来相助,打起来肯定要吃亏,不敢恋战。一个个垂头丧气,如斗败了的公鸡,闷声不响跟着赵族长往村外去,陈家晒场上,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