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带着浓雾和晶莹的露水出来了,浓雾潮湿朦胧,笼罩在何家庄上空,如无数洁白纱幔从天垂落,罩住了房屋树林河塘。露水慷慨大方,一视同仁地濡湿草地和踏青人的布鞋。
胡长秀身穿粗布衣服,提个竹篮子,手握镰刀去菜地割韭菜,准备中午吃韭菜馄饨。走到菜地,发现八寸长的嫩韭菜被人割走了两行,剩下参差不齐的根,如战场上无精打采的残兵败将,她气得怒火直冲脑门,别的韭菜也不割了,拎着空篮子回村。
雾像白色纱幔,随着凉风游荡,村里的往村外飘,塘里的往岸上飘,田野里的往村里来。胡长秀走到小沟塘南边横埂上,放下篮子,站在雾中,双手叉着腰,脸冲着朱八斤家若隐若现的草房子开始叫骂:“哪个骚货王八蛋!偷我家韭菜,有本事站出来,让我看看,是冈卜猪还是湖北狗!”在她心里,朱金锁老婆的嫌疑最大。
胡长秀脾气暴躁好骂人,骂人的声音并不柔和,但骂人的词汇丰富。如果是女人,她先骂骚货,如果是男人,她先骂王八蛋,搞不清男女,便把骚货和王八蛋放一起。往下,她会有新的独创性骂语,比如臭狗屎,烂冬瓜等等。再往下,她会跑题,跑到祖宗、籍贯、生理缺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上去。
今天,没人理会,没人迎战,她继续骂:“要吃韭菜自己种啊,没有种子,问我要啊,偷人家的韭菜吃,吃了烂嘴烂肚烂屁股,绝子绝孙绝外孙!”
对胡长秀生气骂人的毛病,有的人认为贫困生活败坏了她的性情;有人认为是长相不好,眼睛黑少白多,按照老辈人的说法,是凶蛮相。
此时,人们起床不久,听到她叫骂,心里反感皱起眉头,可谁也不说话,怕被她骂,符大可老婆说:“谁不长眼睛,偷她家的韭菜,这下捅马蜂窝了,一上午不得安宁。”
有人说:“割掉的韭菜,施点肥,过几天就长出来了,至于发疯吗?”
还有人说:“这个偷韭菜的还不错,骂了不吭声。三宝老婆大白天偷我家山芋,我去说她,她比我还凶,说吃你家几块山芋怎么啦?野猪吃了那么多,你放一个屁了吗?你说说,这是人话吗?偷东西还有理了。”
“偷东西的人也真是,村外头,那么多荒地,开垦一下,想吃什么,种点什么,不比偷强。”李金庚老婆说
“有的人怕种的东西让野猪毁了。”有人说。
战乱以后,人口减少,荒芜田地增多,以前没有的野猪,突然有了,还人丁兴旺,越来越多,靠近林子的庄稼菜地,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搞得村民种粮种菜的积极性不高。
九贞在灶头上做团子,把和好的米粉搓成圆柱状,揪成大小差不多的圆块,再挤压成饼状,扔进沸腾的粥锅里,她对蒋康说:“你去说说她,大清早的,别为一点韭菜乱骂,弄得全村不得安宁,你不说她,她能骂一天。”
蒋康刚洗完脸,把粗布毛巾搭在横竹竿上说:“长毛反乱,人心乱了。”他作为甲长,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希望大家丰衣足食,人财两旺,希望村子民风淳朴,人人尧舜,大家相处和睦,不要吵吵闹闹,希望村里没有偷鸡摸狗等乱七八糟的事情。然而,如他愿的事少,让他烦忧和恼火的事多。
蒋康出门,沿小沟塘往南走,情绪起伏的白雾较大,快拐弯了,才看见胡长秀。
蒋康用浑厚和善的嗓音说:“长秀,别骂了,不就是一点韭菜吗?就当被野猪吃了,要吃韭菜,到我家菜地去割,随你割多少?”
胡长秀看见了蒋康,降低声音说:“我不要你家的韭菜,也不是为一把韭菜,我是恨做贼的!”
“万一是外村人偷的呢?”
“外村人要来偷,不会只偷一点韭菜,就是村里人偷的,我猜到是谁。”
“你别瞎猜,别冤枉好人,回家做早饭吧,你儿子还等着吃早饭,别为点小事吵吵,乱骂人不好。”
“蒋叔,你别光说我,村上不好的事不少,你都说了吗?”
“我没说吗?是你没听见。”
“你说了,人家听了吗?”胡长秀又提高了声调。
好奇心浓到处游荡的雾消散了些,可以看到小沟塘西边站着一些人,他们听到蒋康与胡长秀争论,便走过来听。
蒋康对胡长秀说:“回家干点正事儿,别让人看笑话。”
胡长秀想了想,拎起篮子往家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坏人坏事不管,就会管我,欺负寡妇。”
蒋康看着胡长秀回家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胡长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有几件让他深恶痛绝的烦心事,浮上了心头。
周屏的父亲在奔牛镇给一大户人家当管家,捞了些钱财,回家买房置地,给傻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其实周屏也不很傻,只是没人机灵,性格懦弱,受了欺负也不声不响,人们便认为他傻。
父母健在时,村上的光棍汉,对周屏的媳妇虽然馋得流口水,但不敢放肆,只是对他媳妇多看几眼,冷嘲热讽几句:“周屏,你艳福不浅,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味道怎么样?”
周屏嘿嘿一笑,说:“天鹅肉味道当然好了。”
“你老婆香芹哪儿香啊?墙里香还是墙外香啊?”
周屏又嘿嘿一笑,说:“墙里墙外都香。”
“你小子看好了,小心别人给你戴绿帽子。”
周屏还是嘿嘿一笑,说:“有帽子戴总比光脑袋好。”
周屏父母去世后,光棍们胆子大了,上门的多了,有的人和香芹说笑打闹摸摸抱抱。周屏撞上过几次,他也生气,提醒老婆恪守妇道。老婆责骂他傻,说他怂包,没本事,不敢说人家,只会欺负老婆。气的周屏跳河自杀,被蒋康碰见,救了起来,蒋康安慰他说:“别寻短见,下次碰到生气的事就叫我,我替你做主。”
周屏含着眼泪,点头答应。回到家,老婆对他没好脸色,说他不如曹娥,投塘寻父没人夸奖,气得周屏又想上吊。
一个天色晦暗下着小雨的下午,香芹让周屏上街买盐打酱油,周屏穿双油布钉鞋,打了把纸伞就出门了。
走到西庄塘边,脚一滑,摔了个跟头,酱油瓶碰到石头上碎了,他只得返身回家,再拿一个酱油瓶。
走到家门口,门关着推不开,里面栓着,走到窗户旁,听见屋里有老婆哼哼唧唧的声音,还有男人大喘气的声音,他忙跑去叫蒋康,蒋康跟着他来到门口。
蒋康用力敲门,过了好一会,香芹才来开门,头发有些凌乱,脸有羞恼之色,她不敢说蒋康,厉声责问周屏:“拼命敲门干什么?”
蒋康说:“我敲的门,大白天关什么门?”
“风大,关门暖和些。”
蒋康跟着周屏进屋,金大星坐在方桌前,一副身体疲惫神色慌张的样子,蒋康神色严峻地问:“金大星,你怎么在这儿?”
金大星看着蒋康冒火的黑眼珠,有些胆怯地说:“我家斧头坏了,来借斧子回家劈柴。”
“周屏不在家,你拿了斧子就该走,还待在屋里不走。”
“坐一会儿,犯法了吗?这是甲长管的事吗?”
“在其位谋其政,人家告我,我就要管。”
“哎呦,不得了,甲长是什么位呀?五瓶还是六瓶,小瓶还是大瓶啊?”金大星嘲笑说。
蒋康生气了,大声吼道:“伤风败俗的家伙!周屏要是死了,你就等着陪葬,滚!”
金大星害怕了,狠狠瞪了蒋康一眼,起身走向大门,嘴里还说了句:“狗抓老鼠多管闲事。”
蒋康对既惊恐又羞愧的吕香芹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除了周屏,没人会真心对你好,周屏真出了事,你怎么办?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别和不三不四的来往,好不好?”
吕香芹嗯了一声,羞愧地点点头。
九贞知道了这事,对丈夫说:“这种事你少管,女人要偷人总有办法,管不了的事就不要管。”
“奸情出人命,赌博出贼行,不管要出事的。”
“你没捉奸在床,人家就不怕,捉住了又如何,送官府还是沉塘,你做的出吗?”
“没什么做不出的,谁要伤风败俗,我就对他不客气!”蒋康一身正气地说。
这天上午,蒋康走到大石桥南边,季洪林迎面走来对蒋康说:“我正要找你,没出息的儿子,不肯下田干活,在家打牌赌钱呢,我说不听,你去帮我管管。”
蒋康跟着季洪林来到他家,荆东海、符大可、钱炳言和季高升四个人围坐在三块板钉起的方桌边抓纸牌,见蒋康进来,有点慌乱,忙把放在胸前的铜钱装入口袋,发出叮铛声响,蒋康说:“我说过的,村上不许赌博,你们不知道吗?”
钱炳言背对大门,他说:“我们没有赌,来点铜钱有个输赢,有点意思,最后钱还是各归各,是吧?”
“是的,是的。”另外三个人附和着。
“这种好天气,别在屋里打牌耽误功夫,村外那么多荒田,开点荒多点田,还有收成多好。朝廷下旨,谁垦荒便归谁,还免田赋。”
“朝廷要是说话不算数,最后不给田契,白辛苦了。”荆东海说。
蒋康说:“皇帝金口,哪能说话不算数?没有田契,只要不收赋税就种呗。”
“我怕野猪。”符大可说,“我家靠大兴塘的一块田,栽山芋栽稻,我吃一小半,野猪吃一大半。”
荆东海说:“劳而无功,还不如晒晒太阳打打牌。”
蒋康说:“你们先垦荒,种了庄稼,就打野猪,保证不让野猪毁庄稼。”
荆东海嘲讽说:“你保证?你是皇帝,还是野猪的祖宗。”
蒋康自信地说:“野猪没什么可怕,以前就没有野猪,过几天,我们商议一下捕杀野猪的事。”
季炳福说:“好的,我们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蒋康从季家出来,碰上去街上听书归来的钱炳中,蒋康诚恳地说:“没田地的人,就像没树叶的树,冬天会冷。趁现在村外有那么多荒田,多开点荒田,比歇着好。”
“你家为什么不开荒?”钱炳中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疑虑地问。
“我两个儿子嚷嚷着要开荒,我没让,不能和田少没田的人家抢。”
“不是怕野猪?”
“不用怕,今冬明春争取把野猪消灭掉。”
“什么时候把野猪灭了,我带懒鬼儿子去开荒。”钱炳中说。
春南的儿子满月那天,家里吃满月酒,春南请父亲给孙子起名,蒋康说,就叫贤吧,往后再生个女儿,就叫惠。
饭后,蒋康和春南送客人到尧塘边,蒋康说好久没绕大塘走了,下午没什么事,你陪我走一圈。
春南跟着父亲先往北,再往西,走到根深蒂固有些巍峨的虎墩前,爬上长满古树杂树的墩顶。
蒋康看着清波涟涟的大塘,觉得大塘水的褶皱里,有先人的身影在晃动,他喘着气说:“树高鸟飞,风轻花落,柳树绕河,从这儿看村子真漂亮。可惜如今种田人少了,荒地多了,野猪多了,田地长草了,人心里也长草了,道德不如以前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村风民风不如以前了,我总觉得有愧先人。”
“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先衣食足,再知荣辱。”春南说。
“没错,先消灭野猪,让大家放心垦荒,一门心思种田。”蒋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