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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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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人不可不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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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那天,雨过天晴,风轻云淡,桂花飘香,水面如镜,莲叶托珠,太阳一照,晶莹发亮。 洪家私塾开学了,炮仗升空,震耳欲聋,烟雾飘散,带着浓浓的火药气味。 上学的孩子们来了,个个穿着过年的新衣,人人兴高采烈。有的父母送孩子来,见了穿着新蓝布长衫的洪先生,要孩子叫先生,自己还要说几句,意思都差不多,要洪先生严一点管教,不听话就打。 沈八用送大宝来上学,他很激动,家里多少代没人念过书,他说:“洪先生,大宝不听话就给我打。” 送儿子来的陈长友也说:“兴茂不好好念书,给我打,不打不成人,棍棒底下出好人。” 田连昆取笑他说:“看来长友小时是打少了,才这么坏。” 殷天和附和着说:“是太淘气,打多了,腿都被先生打断了。” 人们笑了,陈长友脸红了。 春南送蒋敏,蒋惠来上学,到课堂看了看,看不见朱铁锁、符会法和陈金友家的孩子,就出门问接学生的洪先生,洪先生说:“符会法不让孩子来,朱铁锁和陈金友家孩子,圆圆不肯收。” “为什么不收?” “我也说不清,她没细说。” “你上课吧,我去问她。” 不知是穿多了还是恼火,春南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便脱了当年教书穿的长衫送回家。 从家里出来,他先去符会法家,他家穷,三间草屋,一间养猪羊,一间堂屋,一家六口挤在东边一间屋子睡觉,猪羊在叫唤,屋里满是猪羊粪的臭味。 符会法在家搓细麻绳,板凳竖对着门,他横坐在板凳上,搓好的黄黄的细麻绳压在屁股下面。他双手搓着八字张开的麻丝,麻丝旋转着跳跃着,黄黄的细绳子在伸长。他搓细麻绳用来编蓑衣,蓑衣和油纸帽是村民的标配。有了这两样,风里来雨里去,防雨还保暖,料峭春寒的雨天,村民们都是披蓑衣戴油纸帽下田干活。 春南开门见山地说:“会法,私塾开学了,你儿子年明不念?” “不念。”符会法三十几岁,人瘦,双颊凹陷,其貌不扬,说话直截了当。 “为什么?” “富人思来年,穷人顾眼前,生了两只小羊,要年明放羊割草呢。” “放学以后还可以放羊割草,长大了想念书就来不及了,到那时,孩子埋怨你就来不及了。” 符会法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明天让年明去念书。” 从符会法家出来,春南看到村前空地上有两个孩子蹲在那玩泥巴,走过去一看,是朱铁锁的大儿子来旺,还有陈金友的小儿子兴忠,二人正用竹棍和泥,堆一座方形的城堡。 春南问:“你们干什么呢?” 来旺答:“玩呢?” “哪儿来的水?” 来旺不好意思地说:“我俩撒的尿。” 课堂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春南问:“你俩怎么不去念书啊?别的孩子都去了。” “私塾不要我们。” “要让你们去念,你们念不念?” “当然念,不念书,一块玩的人也没有。” “好,我去帮你们说说。” 白圆圆一手拿扫帚,一手拿簸箕,弯腰扫门前地上放爆竹落下的纸屑,抬头见春南脸色严肃走来,她柔声问:“找我有事?” “有事。” “那到屋里说吧。” 春南进屋,在桌边坐下,白圆圆给他倒上一碗今年的新茶,春南开门见山问:“来旺和兴忠没来上学,听说是你不让他们来。” “是我不让,来旺那孩子太野太凶,我怕他捣乱欺负人,我也怕他娘来私塾发疯骂人。” 在何家庄,白圆圆最恨的女人就是胡长秀了。为孩子打架的事,她找过孩子父母,朱铁锁是闷嘴葫芦一生不吭,胡长秀是火药桶,一点就炸。她吵起来的凶猛劲,骂人的恶毒和创新,让白圆圆甘拜下风。打了几次败仗后,儿子与来旺有了纠纷,她不敢再去兴师问罪,她让丈夫去,洪先生不去,她就骂洪先生。但她对朱铁锁夫妇的怨恨,并没有减少,而是耿耿于怀,这一次终于有了泄愤的机会。他对丈夫说:“来旺家给一座金山,也不让他进私塾的门。” 春南说:“不识字不明理,上学就好了。” “看到胡长秀就够了,想想就恨。” “你也要放低身段,别人才尊重你。” “我不会低三下四。” “放低身段不是低三下四,越是饱满的稻穗越是低下头,越是有钱越要大度,穿鞋的要让赤脚的。” “来旺不可以来,兴忠也不能来。” “为什么?” “他老子不好,一个畜生!”她满脸怒气地说,“洪家私塾不能要他,他要念书,可以去街上的荆家祠塾。” 春南没说话,私塾里的念书声清晰传来:“一字好比一根枪,二字下道横更长,三字好比王字样,四字风头嘴不张……” 春南的问话,触痛了白圆圆心头的一块老伤疤,她守寡以后,因为年轻貌美,家里房好田多,想娶她和想上门当招女婿的人不少,白圆圆除了蒋康谁都看不上,一心想给蒋康做妾,对想娶她的人一概婉拒。 也有些人是爱她的容貌,想占她便宜,他们表达感情和欲望像弄堂里扛木头一般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润物无声,而是毫无顾忌地说下流话调戏她,或者直接触碰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像动物发情求偶似的骚扰她,搞得白圆圆又恨又怕,她白天很少出门,晚上早早关门睡觉。 有一次,她心爱的小花狗不见了,她心急如焚,满村喊到处找,也不见踪影;只看见叽叽喳喳的鸟雀,还有在树荫间翻飞的黄蝴蝶,在花丛中嘤嘤叫的蜜蜂。 她决定到村外去找,出了村口,碰到下田干完活扛锹回村的殷火利。殷火利告诉她,好像看到花狗往北边去了,白圆圆便往北边去找。过了尧塘坝,路高低不平,两边是荒芜的田地,杂草比人还高,中间也有弱小可怜的白色小花,似乎出自对她的同情,在草中默默看着她。不时有野兔跑过田埂,有野鸡从草丛飞起,还有鹧鸪的叫声灌进耳朵。 她走到山芋塘边,再往前有两条路,一条路往东北,通往居桥头村;一条路往正北,通往黄泥坝村,中间有一片树林,白圆圆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决,不知往哪条路走。 这时,陈金友从树林那边田埂上走来,他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身体粗壮,大脸,短下巴,嘴唇上下都是短而粗的黑胡子,两眼离得很远,还是对眼,他为人吝啬,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对亲戚也是如此。 有一次,他去岳父母家吃饭,见岳母只给烧了几样素菜,得知前两天连襟来家吃饭时,岳母不但烧了肉,还烧了鸡鸭给他带回家,陈金友觉得岳父母太偏心,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便把一桌饭菜掀翻,从此和岳父家不再来往。 他平时几乎不笑,似乎笑脸对人,别人不笑,就让人沾了便宜,此时见了白圆圆,他破天荒咧嘴一笑,问道:“你去哪儿?” “找我家花狗呢。” “你家花狗——我看见了,往那树林里去了,我帮你去找。” “那谢谢你!”白圆圆感激又感动,小气的陈金友居然肯不辞劳苦帮她找花狗,这一片树林没人陪着,白圆圆还真不敢进去。 树林有三十多亩,都是几十年以上的参天大树,有缕缕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落在厚厚的枯叶上。人在厚厚的落叶上走过,如走在柔软地毯上,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不时还有嗡嗡叫的苍蝇,彩色的蝴蝶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飞来飞去,啄木鸟不慌不忙的敲击着树干,发出笃笃的声响。 白圆圆走几步便叫两声“花花”,却见不到花狗,越往里走,林子越密,光线越暗,她心头突突跳着。她听人说树林里有狼,她不敢叫,也不敢走了,停下脚步恐惧地说:“狗我不找了,咱们回去吧。” 陈金友转身看她,脸上带着淫笑说:“我有点累了,这地上比棕绷床还软,在这里坐着歇会儿。” 白圆圆觉得他不怀好意,有点害怕地说:“不歇,我回家了。” 陈金友嬉皮笑脸地说:“我昨晚做梦,你猜,我梦见谁了?” 白圆圆一阵心慌,哆哆嗦嗦地说:“我不-不知道。” “我梦见你了,梦见和你睡觉了。”陈金友扔掉布包,伸出粗糙带毛的大手,上前来抱白圆圆。 白圆圆满脸绯红,惊恐地往后退,退了几步,脚被树根绊倒,仰面摔在地上。陈金友饿狼一样的扑上来,骑在她身上,扒她的裤子,白圆圆拼命挣扎着,哭喊着求饶。 陈金友哪肯放手,像野藤贴在石头上一样紧紧压在她的身上。树林里很静,鸟儿也不叫了,只有受了惊吓的树叶和小草,在微风中瑟瑟发抖,还有弱势女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悲切啜泣的声音。 陈金友起身走后,白圆圆心如结冰,悲愤难忍,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哭得全身都在颤抖;如果不是心里还有几件牵挂的事,她真想一头撞死在麻木不仁的树干上。 屈辱的往事,如难以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痛,陈金友成了她的噩梦,见到他便恨上心头,要有力气,她真想杀了他。 春南看着白圆圆愤怒的脸,很久没有说话,他曾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猜到是陈金友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让白圆圆耿耿于怀,时常沉溺于黯然的哀伤之中。 他用手掌按在八仙桌的角上说:“我昨天看了一本书,讲各个姓氏的来历,有的姓就是国家的名称,比如我们蒋姓,就是因为老祖宗被封在蒋国。” “那何姓呢?”白圆圆有兴趣地问。 春南接着说:“何姓是可国的国王改了的姓氏,据说原先可国也是大国,人口很多,后来因为男人女人找对象挑剔,结婚的人越来越少,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差点亡国灭种了。” “怎么个挑剔法?” “一是挑长相,男的不高女的不美不行,太瘦不行太胖不行,太白不行太黑不行,眼小不行嘴歪不行。 二是挑出生地挑祖宗,鲁国强盗多,晋国人吝啬,宋人傻,郑人呆,姓秦的奸,姓严的坏,都不肯嫁娶;挑来挑去,好多人成了男女光棍。 妇女生孩子少,年轻人就少,老人就多,种田的人少,粮食就不够吃;只好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送到荒郊野岭,让他们朝饮霜露,晚餐月光,哀鸿遍野,自生自灭,惨不忍睹。 邻国趁机攻打可国,结果可国男人全部阵亡,国内连埋死尸的男人也没有。到了这时,国王才下令,女人找对象不准挑,每个人必须结婚生子,可是外国的男人都不愿娶可国女人,女人们只好嫁给乞丐。 乞丐没有姓氏,生下的孩子姓什么呢?国王觉得还是人最重要,可国女人挑三拣四,差点亡国,没人什么都不可能,什么都不成。 乞丐也是人,就赐姓人,女人姓可,男女合起来就姓何,于是就在可字前面加一个人字,可国就变成何国,可国子孙从此姓何不姓可。” 嗑着瓜子的白圆圆的嘴停住了,上嘴唇还沾了半片南瓜子的壳,她说:“你喝点水吧,说了半天话,我看你嘴也干了。” 春南端起碗喝了两口茶,抹抹嘴唇说:“我忘了和你说了,那天我在村上征求对你家孩子改姓的意见,朱铁锁和陈金友都没提反对意见,都说别人同意他家也同意。我想人逢乱世,念了书的人还乱来,何况一字不识的人呢。长毛来了,王法也没了,有些人不就无法无天了,做点坏事也情有可原,只要太平时代规规矩矩就行了,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 我父亲说,天堂和地狱的门都开着,样子都差不多,有的人走错门,是因为没文化。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我觉得,老子不好,再不让儿子念书,将来儿子也成了坏人,不也是村上人家受害?” 白圆圆捋一下额前的秀发,叹口气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知道,可心里总别扭。”她想起儿子和自己受的伤,想起胡长秀骂自己的恶毒话语,就气得身体发抖。 “私塾门上有教无类四个字,是我写的,那是教书先生的祖师爷孔子说的,办私塾,他的话还是要听,让铁锁和金友的儿子来上学吧。” “我说不让,你还得费脑子,还得编故事,让他们送孩子来念书吧。” “这就对了,君子不恶人,亦不恶于人,我这就去跟他们说去。” 春南从白圆圆家出来,先往朱铁锁家去,朱铁锁家三间小瓦房,四堵墙下半截砖,上半截是土坯。 他和朱铁锁一说,朱铁锁激动地说:“谢谢!你家的恩德,我怎么报答呢?” “别客气,让孩子去念书吧。”春南说。 在里屋补衣服的胡长秀赶紧走了出来,高兴地说:“来旺有书念了,谢谢你!” “你以后别骂白圆圆了,她一生气,可能就不让来旺念书了。” “我知道,我不骂她。” “别人也别骂,有话好好说。” “你说得对,别人我也不骂。” “铁锁也不能骂,一年到头,像牛一样干活,没一点清闲,有时晚上也得干活,多辛苦啊,是不是?” 胡长秀觉得他话里有话,没有说是,只是点点头,有雀斑的脸微微红了。 从朱铁锁家出来,春南心情愉快,就像请来了一个戏班子,演出时,座无虚席满堂喝彩。 他走到小沟塘南边,抬头远眺,天高地阔,日华上动,白云蓝天,天地间有飞鸟。近处则是松青柏绿,菊花艳艳,桂香阵阵,有句诗浮上心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村上办起了私塾,春南有一点欣慰,觉得办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过了一会儿,看到走路一拐一拐的白圆圆女儿,他又闷闷不乐了,有几件烦恼事上了心头。 他反对女孩包小脚,但是白圆圆却不听,洪先生也没办法,这在村上影响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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