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九年(1893年),温馨美丽的三月。
天气暖和,白云轻柔,武阳城里杨柳依依,鸟语花香,武阳城外麦苗青青,桃红水绿。
蒋贤到武阳有半个月了,离家时间更长,有一年多了,他先是进京会试,考中进士二甲第三十六名,之后便在京等待吏部授官,一个月前接到任命,到武阳县当知县。
蒋贤第一天上堂理事,希望有一个轻松愉快的开头,不想看到吵吵闹闹打官司的人。然而,他刚在大案子前坐下,伸手挪动了一下有些分量的黑黑的惊堂木,就听到了大门口吵吵嚷嚷的声音,两个打官司的男人,互相揪住对方的衣领骂骂咧咧来到大堂上,后面跟着一个牵了一只大山羊的路人。
这二人,一个是五大三粗脸如张飞的屠夫田大印,一个是身体矮矮胖胖嘴大眼睛小,开小饭馆的翁铁,蒋贤有些恼火,拿起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不得喧哗打闹,放开手,一个一个说话!”
二人松开手,扑通扑通先后跪下,二人都说大山羊是自己的,都说是从乡下人手中花一两银子买的,走到土地庙前,遇到一条大疯狗冲来,山羊吓得挣脱绳子逃跑,被对方抓住不还,还说大山羊是自己的。
蒋贤看看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二人都振振有词,都对大山羊志在必得。他又看看那只白色肥壮的大山羊,似乎有苦难言,有点无所适从地低着头。
大山羊与谁都不熟,又不会说话,当事者迷,怎么办?他不能让坏人占便宜,不能让好人吃亏,可怎么判断谁好谁坏,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他再看看站在两边的衙役,有的面无表情,有的似笑非笑,仿佛要看看新知县的本事。
这事没法与人商量,也不好说羊留在这里,你们半月后来听判决。他忽然想到做贼心虚的老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白手绢,眼睛看着二人的眼睛说:“我这块白手绢,是老家天宁寺法显高僧送我的,除了擦手擦脸,还有特异功能。大山羊是谁的,二人只要对着白手绢吹一口气,就见分晓。说实话的人吹气后,白手绢还是白的。说谎的人对着白手绢吹一口气,白手绢就变黑,现在你们来试一下。”
蒋贤示意大个子衙役,拿着白手绢去给跪在堂前的二人吹。翁铁先吹,他张开大嘴,露出两排白而薄的牙齿,对着白手绢用力一吹,白手绢没有改变颜色,还是白白的,他脸带喜色地说:“没错吧,羊就是我的。”
衙役又拿白手绢去给田大印吹,田大印身体有些发抖,头往后缩,口张了一半,只见六颗黄牙,嘴离白手绢有一尺远,轻轻吹了一口气,白手绢也没变颜色。
衙役把白手绢放到知县面前,蒋贤拍拍白手绢,微微笑道:“这家伙,换了地方,水土不服了,脸不变色心不跳了。这样好不好,你们各让一步,羊是一两银子买的,要羊的拿出半两银子给对方,此事就了结了,你们同意不同意?”
身有羊膻味的田大印马上说:“听大人的,一切由大人做主。”
翁铁得理不饶人,他脸涨得通红,摇摇头,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同意,我要找卖羊的人,让卖羊的人来作证,找不到再说。”
蒋贤淡淡一笑说:“不用找了,银子也不用出,羊归你了。”
田大印抬头问:“大人,凭什么不给我半两银子?你说话不算数。”
蒋贤惊堂木一拍,眼一瞪,大声喝道:“大胆刁民!你做贼心虚,不敢用力吹气;你见好就收,愿意半两银子了结,就是你抢的羊,是不是?”
田大印见知县大发雷霆,吓得身体哆嗦,低声下气地磕头求饶,说:“小民罪该万死,小民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你不是小民,你是小人,本该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但这是本县审的第一个案子,宽大为怀,滚!”
田大印磕三个头致谢,爬起来走了。翁铁感谢知县公正断案,磕了三个头,起身牵着物归原主的大山羊走了。围观的百姓也散了,有人伸出大拇指,边走边称赞新来的知县有本事,三言两语就办结了一件民事纠纷案子。
在往后的两个多月里,蒋贤每半月一次,穿便服下乡察访民情。其他时候,他在县衙办理公务,没有公务,就在住宅看看书会会客,与来人聊天或下棋。他半月上街一次,买点生活用品,顺便洗个澡剃个头。
这天下午,心胸开阔的太阳把大街照得明亮,规规矩矩的房屋上是蔚蓝的天空,还有边飞边叫胆小怕事的灰雀。
保甲局管带金佩武来下围棋,带了两个烤红薯,蒋贤接过有点温乎和香喷喷的烤红薯,笑着说:“有句俗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是在提醒我。”
“大人,我没这个意思,觉得这时候烤红薯好吃,就买了两个。”
“开个玩笑,不在公堂,不要拘礼,你我兄弟相称。”
“不叫大人,不好吧?”
“你看我个子比你大吗?在我屋里无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吃完红薯,在小方桌旁坐下下围棋,金佩武问:“古人说的琴棋书画,棋是围棋还是象棋?”
“应该是围棋,古人把围棋称作手谈,看得很高,有试观十九行,胜读二十一史之说。”
“大人观知县一行,有何心得?”
“你说呢?”蒋贤反问。
“知县这行,一是忙,二是难。”
“只觉得忙,还没觉得难。”
“大人觉得什么事最快乐?”金佩武又问。
“至乐莫过读书,至要莫如教子。”
“两地分居,没法教子,为何不把家眷接来,可教子,你也有人照顾,一举两得。”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内人不肯来。”蒋贤回答,金佩武的话让他想起了妻子,陈蓉超凡脱俗的美貌和过人的智慧让他骄傲和思念。
“老一个人也不行啊,晚上多孤单寂寞啊?寂寞就像饥饿,饿了难受。”
“有书为伴,有友为伴,一点不孤单,一点不寂寞。”
“我给你介绍个女人吧,翁记馄饨店老板翁铁的女儿翁苏,人漂亮善良、温柔贤淑。”
“不行,我们家有家规,男人不得纳妾。”蒋贤摇摇头,道德观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金佩武笑着说。
蒋贤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行,自古以来都说官贵民贱,什么是贵?不是地位高贵,是品德高贵;不是寻欢作乐三妻四妾,是当官的要比老百姓更自律,更规矩,要官为民范。”
光阴荏苒,公务繁忙,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
早晨,蒋贤从县衙出来,走到饱经岁月风霜的武阳湖滨,岸边芳菲已尽,杨树柳树枝叶繁茂,枝头有鸟叽叽喳喳叫着。湖面碧波荡漾,有戴草帽的渔民在小船上撒网,有身体灵巧的燕子和白鸥在飞,有鹭鸟一个俯冲到湖面,动作敏捷地捕食一条小鱼后又展翅而上。远处山色青青,连绵山峦看似一个卧佛,太阳从卧佛的颈肩处升起,似口中吐出红珠,霞光四射,湖面上一片金色亮点。
蒋贤往东看看,又往北看看,想着家乡的位置,他有些想家了。
“到武阳三个多月了,大人有什么感想?”金佩武也来湖边散步,信口问道。
“武阳三多一少,洋人多、和尚多、告状的人多,漂亮女人少。”
金佩武说:“你说得没错,一语中的,武阳自从成为通商口岸,因为离海近,来的洋人逐年增多,有条洋人街,尽是各国的洋人。现在全县有寺庙三百多个,和尚四千多个,尼姑七八百个。”
“漂亮女人都当尼姑了吗?”蒋贤有些不解地问。
“倒也不是,主要是洋人骄狂,不入乡随俗,不讲礼义廉耻,不讲卫生。有的身上体味重,臭烘烘的,衣服穿得很少;有的和发情的动物差不多,见了女人就追,追上后,按在地上就强奸,吓得漂亮女人都不敢上街。有一个女人被强奸后怀孕,堕胎不成,后来难产死了。”
“县衙不管吗?”蒋贤因为气愤,双手握成了拳头,杏仁状的指甲扎得桑叶大的手掌生疼。
“大清的法条管不了,洋人抓了也判不了,都是放人了事。你也知道,朝廷怕洋人,天津教案发生后,朝廷派专使到法国赔礼道歉。武阳的知县也怕洋人,不敢管,管了就要倒霉。
光绪十五年,洋人教堂残害婴儿,百姓义愤填膺冲进教堂,烧了几间房子,砸毁一些桌椅,洋人告到朝廷,知县就被革职了,还要盖新房赔偿损失。新来的知县干了一年多,因为查办涉及洋人的一件案子,惹恼了洋人,大白天上街就被洋人打死了。”
“还有这种事,敢打死朝廷命官?”
“洋人无法无天的事多了,所以好多当官的怕洋人,不愿来武阳做官,你不知道情况,就把烫手山芋给了你。”
“洋人打死知县的事,你说详细点。”蒋贤压住心中的怒火说。
“灯笼巷有个灯笼匠,平时靠糊灯笼为生,灯笼匠有个漂亮的独生女儿,不说倾国倾城,在武阳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这个女儿平时都在家帮父亲干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有一次父亲生病,几天不能出门,为了生计,她只能拿了七八个灯笼到街上去卖,碰上了七八个洋流氓围着她调戏骚扰,还被扒光了衣服,姑娘又气又恨,跳湖自尽了。
灯笼匠告到县衙,赵知县也很气愤,令衙役把几个洋流氓拘到县衙大堂,各打了***板。
第二天,赵知县经过洋人街时,被一帮洋泼皮围住毒打,等衙役赶到,赵知县头破血流,人已经没气了,凶手也跑光了。”
“打人凶手呢?没有惩处?这案子没查?”蒋贤气得一连三问。
“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敢作证,最后不了了之。”
“太不像话了!在中国的土地上,居然如此无法无天。下午我去洋人街看看,我要管管洋人,大不了回家吃红薯!”蒋贤眼中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浓黑的眉毛像剑一样立了起来。
金佩武说:“我带些人跟你去。”
“不用,我带几个衙役去,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把火还没烧,现在气得我心里全是火。”蒋贤双眉紧锁,愤慨而又坚决地说。
他知道,洋人横行霸道的事并非个案。1891年,也就是前年,丹阳城的老百姓,也在天主教堂发现有死婴尸体七十多具,引发民愤,烧毁了教堂。洋人以此为借口,提出种种无理要求进行威胁。镇江知府王仁堪协同丹阳知县查文清,亲临现场取证,有理有据地逐一驳斥洋人的无理要求,最终和平解决了外事纠纷,这是屈指可数的没有株连地方官和百姓的案件。
他的想法是向王仁堪学习,当个扶正祛邪有担当的知县,做不到鼠无异动,鸮变好音,也不能让坏人欺负好人,不能让洋人欺负中国人!
蒋贤接着问:“记得你说过当知县一是忙,二是难,什么事情难?”
金管带微微一笑,说:“知县什么都得管,最难的就是决狱断辟这头等公务大事,审案判案依据的《大清律》436条,律例更多,律例加在一起1009条,看都看不过来,记也记不住。”
“我看过《大清律》,确实又多又细。”
“有人说清朝有三件事前无古人:一是律例之细,二是弈艺之功,三是窑器之精。
因为律例之细,知县得靠刑名师爷,刑名师爷是没本事的干不了,有本事的干不长。”
“为什么?”
“有本事的精通刑名的师爷往往恃才傲物,稍不如意,便辞官而去;所以,当知县除了有学还得有术,要能笼络住有本事的师爷,刑名师爷耿清精通律例,他要撂挑子,要辞职回家,你知道吧?”
“他说过一次,怎么才能留住耿师爷呢?”蒋贤眼睛看着金管带的方脸问。
“那个人也是恃才孤傲,不爱和人交往,而立之年,还是光棍一人。你若能帮他成了家,他必定感激你,会在这里安心当师爷。”
“你这么说,我倒要试试,走,吃早饭去。”
蒋贤想起一个姑娘,她是翁记馄饨店老板的女儿翁苏,金佩武要他纳翁苏为妾,被他拒之,他觉得可以介绍给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