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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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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十三 为政犹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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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堂内正在举行洗礼仪式,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粉红,鹰鼻高挺、粗浓眉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教士站在讲台上,带领信徒和听众在唱《快乐日》: 今日何日?我意已定,拣选我神和我救主! 我心欢乐如火荧荧,将此欢乐到处传送, 快乐之约系与我主,为他配受所有爱敬, 堂内一字排开的条凳前站了不少人,一共有四排,蒋贤走到夹道中间时,有一个洋教士从讲台上下来拦住他,请他到旁边屋里说话。 这个洋教士叫李迈,须发皆白,脸色红润,是教会的头头,他们见过面,是在武阳城护城河开闸放水的仪式上。 蒋贤知道洋教会势力大,地方官都怕。洋教士在洋人中有权威,洋人敢胡作非为,与洋教士的放纵支持有关。他今天惩罚丹莫斯,是打洋人的脸,是摸老虎屁股,他要看看洋教士的反应。 二人在长桌两边坐下,洋教士问:“大人来教堂有什么事?” “耶稣基督不是教人行善吗?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当众暴露私处,也是善吗?”蒋贤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问。 洋教士已从侧面了解了新知县,也从窗户看到了刚才的一幕,知道新知县不是胆小懦弱之辈,他觉得不能因小失大,不能与新知县撕破脸,勉强一笑说:“大人息怒,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并非信徒,有的作奸犯科之人,非本国公民,皆是他国或殖民地的人,丹莫斯就是流放到澳大利亚的罪犯,对这些人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好,也请教士讲经布道时,给信徒讲讲入乡随俗,遵规守法之事。”蒋贤正言相告。 “还有事吗?” “没有了,告辞。” “不送。” 蒋贤走出教堂时,施洗者指头蘸水,在受洗者额头画着十字。夕阳照在教堂的灰墙上,照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阴影斜躺在石板地上。有一群鸽子围着教堂的尖顶在飞,飞了一圈又一圈,地上有不少鸟粪,有白有黑,散发出臭味。 晚上,金佩武来与蒋贤下棋,送他一把折扇,上书“俯镜清流”四字。 蒋贤打开,扇了一下,微笑着说:“这扬仁风好,谢谢!” “白天的事,让我觉得你有慰彼黎庶之风。”金佩武有些钦佩地说,“大人比朝廷厉害,朝廷怕洋人,大人不怕。” 蒋贤愁眉不展地说:“小打小闹,不足挂齿。现在到处是洋人耀武扬威,占了市场还要占地,不给就打,一打就败,就割地赔款,想想生气。” “是啊,技不如人,武器也不如人,肯定打败仗,海军经费3600万两,都被慈禧挪用修颐和园了。” “慈禧无德还无知,第一次看到汽车说:这马跑得那么快,一定是吃得很多吧?一国之主,如此见识。” 县衙晚上有一个更夫巡察打更,一个时辰转一次,手中拿着竹梆,走十几步敲击三下,发出“梆梆梆”的声音,其中有几次是按更数敲竹梆,蒋贤都是听打更声判断时间,安排自己的作息。 这一天晚上,他睡前听到敲梆声,后来便听不到了,以致他早上起晚了,他在廊道上碰到了戴毡帽的小个子更夫,问:“昨天下半夜,你没打更?” “打了。” “我没听到。” “我——”更夫迟疑着,欲言又止。 “你说话呀。” “我看见老爷门前有鬼,一个穿白衣的女鬼,吓得我不敢敲梆,转身回头了。 “胡说!哪里有鬼?”蒋贤不相信。 “真的,是个女鬼,头发很长,脸色惨白,没一点血色,叫声尖利刺耳,她吹气像刮带刺的风,吹在脸上,就往肉里面钻,疼得要命,吓死我了。” “可能是你犯困眼花了,见了就见了吧,别跟别人说了。” “是,大人。” 第二天晚上,蒋贤想看看女鬼的样子,先到街上转了转,吃了点烤鱼,喝了点黄酒才回县衙,想等小个子更夫敲更时,跟在后面看。 县衙的夜很深很静,更夫的梆子声很响很远。蒋贤躲在一棵大银杏树下,看更夫敲着梆子从他房子旁边走过,没有看到女鬼。 他决定再等等,看下一次敲更的情况。快到半夜的时候,大树的缝隙中透出几丝淡淡的幽光,蒋贤知道月亮出来了。栖于树上的鸟也发现了月亮,扇动了几下翅膀,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从树旁走过,吓得蒋贤一激灵。 敲梆子声响起来了,从南往北,蒋贤睁大了眼睛看着,更夫和梆子声渐行渐远,情况依旧,没看到女鬼。他犯困了,不再看了,回屋关门睡觉。 蒋贤早上起来,碰到精神恍惚的小个子更夫,笑着问:“怎么,晚上又看见鬼了?” “又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女鬼,她还回头看我了,张着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还是要吃人,我怕她吹气,怕她咬我抓我,我转身拼命跑,差点撞在树上,吓死我了。”小个子更夫心有余悸地说。 “今晚上你再看见,就大声喊一声,我开门看看。” “是,大人。” 这天晚上,蒋贤决定让耿师爷辛苦一下,在更夫巡察敲梆时,尾随其后,再看看更夫说的是真是假。 耿清说:“更夫是老实人,不会瞎说。” “那我怎么没看见,莫非女鬼还怕我?” “那当然,老百姓都怕官,死了也怕。是不是你审的案子中有失当之处?得罪了冤魂,我三年前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 蒋贤说:“我秉承仁恕和求生原则,能从轻就从轻,能不死就不死,有错吗?” “我那次也是这么个想法,没据实按条例判案,得罪了死者。” “怎么得罪死者了?” “情况是这样的:一个良家妇女与他人通奸,奸夫带她私奔,后被捉拿到案。按清律例,犯因奸诱拐妇女罪,奸夫应遣押至边防地区,给驻防官兵为奴,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 知县让我断案,当时妇女已在狱中咬舌自尽,我想,反正妇女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就自作主张,将案情改为妇女主动逃离夫家,在途中与奸夫相识而成婚。这样,罪名就成了男人知情娶逃亡女,按律就是几年徒刑。我拟稿后,便有一个红衣女鬼,每天半夜到我窗前哭泣,吓得我心惊肉跳,后来我把判决稿改成:因奸拐逃,红衣女鬼就不来了。” “你这么一说,那就是我的错了。”蒋贤受了启发,想了想说,“那天你下乡查案,我判的一个案子,跟你说的有点类似。五里庙村的一个强奸伤命案,我看被告年轻,上有老下有小,起了怜悯之心,因强奸伤命是死刑,既然那女人已死,我就按女人和奸夫吵架,奸夫失手伤命,判的五年有期徒刑。” 耿清说:“妇人以名节为重,你宽恕了一人,却让清白女人污了名声,她自然不愿意。” “我这就去改了。”蒋贤说。 蒋贤到办公室翻出案卷,将案情如实改了,罪名也改了,这才回屋睡觉。上床不见,他听到更夫的梆子声,由远而近,从墙外小道过去了。 他想,当父母官,除了仁爱,还得公正,还得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也不可姑息养奸;既要安良也要除暴,既要扶正还得驱邪。想着想着他睡着了,再次醒来,听到的是五更的梆子声,梆梆梆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从墙外小道远去了。 晚上没有闹鬼,蒋贤早上起来心情很好,叫上耿清到湖边散步,他看着清清湖水,觉得武阳湖真好,滋养了小城人,也孕育周围万千生物,他对耿清说:“县城是一颗宝珠,武阳湖就是系在宝珠上的银链,也像小城腰上的玉带。” “你这个比喻恰当,就是宝珠和玉带让坏人恶人玷污了。” “我们当官为吏的,一起来擦洗,就能够变得洁净。” “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吃早饭去。”耿清说。 二人前往翁记馄饨店吃早餐,耿清感慨地说:“你已经为宝珠擦掉一些污渍了,那次阉洋鬼子,我为你捏了一把汗,以为他们要来砸衙门,要打你杀你,没想到也没闹,反倒老实了,上街也穿戴整齐了。” “这就叫蜡烛不点不亮,你越怕他,他越猖狂。自古以来,洋人都是欺软怕硬。” “你就不怕亡命之徒和你拼命?”耿清问。 “怕也没用,不如不怕,林则徐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以利害避趋之。”蒋贤神情坚毅地说。 这天上午,蒋贤到监狱调查,找了十几个犯人了解捕快狱卒敲诈勒索情况,虽然是一对一,犯人还是有顾虑,什么都不敢说。 蒋贤一无所获,改变主意说:“我体谅你们的苦衷,给你们一人一张纸,一人一支笔,谁敲诈勒索一次画一个圈。” 十几个犯人给十八个捕快狱卒画圈,画圈的结果,捕快中的连捕快,狱卒中的黄狱卒的圈最多。 蒋贤接着让捕快狱卒互相画圈,给你认为道德不好的人画圈,结果与犯人画圈情况相同。 这天上午,蒋贤没有办公,也没有审案,而是把县衙三班六房所有人员都召集到大堂。他看人齐了,把惊堂木拿起,在案桌上用力一拍,神情威严地喝道:“连山科到前面来!给我跪下!” 身材干瘦的连捕快战战兢兢走上前跪下,一脸委屈地问:“大人,我怎么啦?” “黄德标到前面来!给我跪下!” 有些胖的黄狱卒也哆哆嗦嗦走上前跪下,有些纳闷地问:“大人,我犯什么罪啦,让我跪下。” “为什么让你们跪,犯什么罪,我告诉你们,是你们利用职务之便,对经手之人事敲诈勒索。” 连捕快喊冤,黄狱卒说:“不是我一个,为何别人没事。” “你们别不服,你们两个是最严重的。其他人听好了,这一次让他们两个卷铺盖回家,是他们罪有应得。不要以为是惯例,不要以为法不责众。今后谁要再干敲诈勒索之事,他们两个就是榜样。” 刑房杨书办上前求情说:“大人,犯人的话不可信,别伤害了好人。” “我不光听犯人的,也听了吏卒的,错不了。” “大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有可原;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本县诉讼多、案件多,人手紧,减人恐怕影响公务,能否网开一面。” 蒋贤严肃地说:“诉讼规定改了,往后诉讼案件会大大减少。为政犹沐,虽有弃发,必为之。矫枉必须过正,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不干不勉强,要干要守规矩,退堂!” 次日,去翁记馄饨店路上,耿清说:“大人,杀一儆百,有的人会收手,不过——” “不过什么?” “你断人财路,有人扬言要杀你,你要小心了。” “我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以利害避趋之,我不怕!” 他们到了翁记馄饨店,点了馄饨和烧饼。一会儿,翁苏端馄饨上来,先放一碗蒋贤面前,再放一碗在耿清面前。她看耿清一眼,耿清也看他一眼,双目对视,翁苏的脸红了,牡丹花一般,心一乱手一抖,馄饨汤撒在耿清手上,烫得耿清咧了一下嘴,翁苏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蒋贤笑说:“一家人的事,没关系。”说得二人的脸都更红了。 回衙门的路上,蒋贤问:“耿师爷烫手暖心,觉得这姑娘怎么样?” “还行吧。” “那我给你做媒了?” “拜托大人。”耿清很高兴地说。 傍晚,蒋贤处理完公务,便去翁记馄饨店,说了做媒之事,翁苏一家子也都中意耿清,喜欢这个有才又有点木讷的刑名师爷,两个月后便办了婚事。 蒋贤在县衙外面给耿清买了个三间房的小院子,院门前到县衙有一条林荫道,路两边的白杨树很粗很直,夏天枝叶繁茂,只有树梢高处有的地方跳跃着金光,人走在林荫道上晒不到太阳。 林荫道还一直通到湖边,这天早晨,蒋贤和耿清走到武阳岸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湖中有一滩,一簇簇芦苇正在疯长。湖水盈盈闪动,静静流淌。 蒋贤说:“人的经历是流动的河湖,老家的河,长江,京城的河,还有武阳湖,都曾用乳汁喂养过我,我感谢它们。” 耿清对蒋贤对自己的关怀很感动,他说:“大人,我感谢养育我的河湖,也感谢大人,我怎么感谢你呢?” “你怎么感谢河湖呢,我和河湖一样,不用谢。你安心当好师爷,不提辞馆就好了。” “放心,大人在武阳当一日知县,耿清便做一天师爷,绝不会辞馆。”耿清态度坚决而明朗地说。 “好,你我同心协力,把武阳的事办好。你是老师爷了,对当地情况熟,看看如何进一步兴利除弊。” “大人整治了洋流氓,大快人心,不过与本地流氓相比,洋流氓是少数,好对付。本地流氓人数多,花样精多,不好对付。” “本地流氓都是些什么人,都干什么?” “有流氓土皇帝,有流氓和尚,他们心狠手辣,大人要小心点。” “我不怕,邪不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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