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梅香送了茶和饼回来,一边系粗布围裙,一边对陈蓉说:“安吉妈,我想和你说件事,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说,别不好意思。”
“季升现在外面没活,能不能来当小工?他怕村上人攀比,给你出难题。”
蒋家起房,村上人都乐意来帮忙,一是吃得好,二是给工钱。起房用不了那么多小工,陈蓉便让一家来一个人。尤梅香的丈夫吴季升是木匠,尤梅香想让他来当小工,有吃喝,还有收入。
陈蓉说:“我和阿公阿婆说一下,应该没问题。”
吃完晚饭,陈蓉等两个女儿上床睡觉后,洗漱了一下,来到公婆卧室,说吴季升想来当小工,你们看行不行。
婆婆脸一下沉了下来,她看了丈夫一眼,等他先说话,公公说:“和村上人家说好的,一家来一个人做小工,他家来两个,别的人家会有意见。”
陈蓉笑说:“他是木匠,是大工,不是小工。”
“我们也不缺木匠。”公公说。
“我们不缺木匠,但缺懂行的监工。”
婆婆说:“我看你挺懂行的,砖瓦有毛病,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蓉摇摇头说:“我只知道点皮毛,匠人的江湖很深。”
公公说:“你说得也有道理,起楼房不是盖庭屋,是需要一个内行监工,就让吴季升来吧。”
婆婆想起吴季升偷东西的行为,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一脸怒气地说:“你爸想用老房子拆下的材料盖磨屋,吴季升也不问一声,就以为我们家不要了,就来挑砖扛木头。他一动手,别人也跟着,把三间老屋拆下的砖瓦木头都搬走了。”
公公也说:“我是想用老房子拆下的材料盖磨屋的,今后要盖三间磨屋,还得买砖瓦木头,还得麻烦。”
陈蓉知道那件事,那天黄昏时候,她看到吴季升扛了一根木头回家,几分钟后,他又来扛木头。陈蓉走到牛车坨边,含笑问他,怕我家施工不方便,帮助搬木头挪地方啊?
吴季升一愣,不好意思地说,是陈时七跟我说的,他说你家老屋拆下的砖瓦木料不要了,我就来搬。
陈蓉明白了,她抬头看到沈家门前楝树下站着一个人,正是无中生有造谣的陈时七,心里就像芒刺在背一样不舒服。
陈时七父母去世早,叔叔把他养大。因为好吃懒做,叔叔和他分了家,两间草房,一人一间。他今年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个,不久前,有媒人带一个寡妇的母亲来相亲,人家嫌房子不好,他吹牛说,砖瓦已经定了,下半年要盖两间砖瓦房。寡妇的母亲说,那等盖了房再说。媒婆和寡妇的母亲走后,陈时七就来找陈蓉,老房子拆下的砖瓦木头扔也是扔,就给我盖房娶媳妇吧。陈蓉说,我家准备用拆下的砖瓦木头盖磨屋,方便村上人家磨米粉面粉。陈时七没能如愿,气愤地说,你家有钱,旧建材还舍不得扔,真是越有越精!
陈时七走到吴季升家门前,就对吴季升说,蒋家老房子拆下的砖瓦木头不要了,还不去拿点。吴季升信以为真,就到牛车坨上来扛木头。
陈蓉看看吴季升,又看看楝树下的陈时七,心想大钱都化了,几个小钱就算了,她叹口气说:“拆下的砖瓦木料我家不要了,你们要就拿吧。”
她一松口,没到第二天天亮,老房子拆下的砖瓦木料就全没了。
春南知道了很生气,问陈蓉怎么回事,陈蓉有些紧张地说:“这事怪我,有人来拿,没好意思制止。不过,都搬走也好,省得一大堆堆在地基旁边,碍手碍脚不好施工。“
婆婆说:“让你一说,倒是好事了。”
陈蓉胸有成竹地说:“我们是按瓦木匠说的数买的建材,一般会多一些,楼房起好,肯定会有富余,新砖瓦盖磨屋,不比旧砖瓦更好。”
婆婆说:“你这张嘴,坏事说成好事,死人也能让你说活了。”
次日上午,陈蓉对尤梅香说:“我和阿公阿婆说了,他们说季升能来太好了,他是木匠,懂行,刚好帮我家把把关,按匠人的工钱给钱,他有技术,别人也没法攀比,你现在就去叫他吧。”
尤梅香喜出望外,回去把丈夫叫来了。由于匆忙,吴季升上衣只扣了一个扣子,大裆裤还有一截没塞入裤腰带中,张了个三角形口子,他笑嘻嘻地问:“安吉妈,你找我?”
陈蓉一笑,指指他的衣服说:“在家睡觉呢?”
吴季升低头看到了内裤,脸一下红了,赶紧把外面的裤腰塞入裤带中。
陈蓉把请他监工的事说了,他一拍胸脯说:“你放心,我瓦匠木匠活都懂,他们拆不了烂污,糊弄不了我。”
“那就麻烦你了,活干多干少你别管,活干得不好你就管,你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家里没人做饭,从明天开始,两个孩子就到这儿来吃饭吧。”
“那怎么行。”吴季升说。
“两个孩子能吃多少啊,就这样吧。”陈蓉浅浅一笑说。
墙脚砌到地面上后,进度就快了,砖墙以每天二三尺的进度上升,瓦匠们第一天还蹲着砌墙,第二天便站着了,脚手架也搭起来了,又过了两天,脚手架升高到头顶上方了。
瓦匠们休息时,吴季升便爬上脚手架,一段一段检查砌好的墙和抹的灰浆,有不直不平厚薄不匀的,他便叫人返工,瓦工们都烦他恨他,骂他:“无子孙(吴季升),绝户头。”话传到吴季升耳朵里,他不以为然地说:“咒也没用,一咒十年旺,老子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这天傍晚,太阳似一滩血,落在天边一尺高的土地上,没多久,那摊血干涸了,西方的天空变成一片粉黄色。
木匠们都已收工,没有了拉锯凿眼刨木的噪声,瓦匠作头乔德明从脚手架上下来,喊一声:“收工了!”瓦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陆续下到地面,用稻草或旧布擦净瓦刀和刮子。他们的工具从来不洗,说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瓦刀刮子不能洗,一洗就把生意洗没了。
吴季升爬上脚手架检查,西墙北段有二丈长的地方,砌的砖上没有抹灰浆,也没盖砖,他低头朝下大声喊:“乔师傅!这一段墙没抹灰浆!”
蹲在地上擦瓦刀的祁连顺站起来,眉头紧皱说:“明天再说吧。”
“狗日的!就怕耽误了晚饭,上去把灰浆抹了再吃饭。”乔德明骂他,祁连顺无奈,拿着刚擦亮的瓦刀刮子,爬上脚手架,怒气冲冲的对小工喊,“上灰浆!”接着,他又说了一句,“狗拿耗子的东西!”吴季升听到了,嘴动了动没有说话,继续检查新砌的墙。
次日上午,吴季升听到木匠师傅叫负责采买的李庄,上街再买二十斤铁钉,他叫住李庄说:“你别去,钉子够用了。”
“可是,木匠叫我去呢。”
“你等一下,我和安吉妈说一下。”他找到陈蓉,说了自己的想法。
陈蓉说:“不是说裁缝不偷布,木匠不偷钉,要死老婆吗?有的匠人信,买就买吧,让木匠拿点钉子回家,让他们心里踏实。”
一个月的时间,横的竖的一道道墙都砌到了顶,木匠们也把柱梁竖起架构好,贴墙的柱子被墙中伸出的铁皮包住,桐油油过的梁柱闪着光亮,散发出桐油味和木香味。
上午十点,天气晴好,微风拂煦,喜鹊在树枝喳喳叫着,狗在树下远远看着。楼墙内外聚满了人,等待上中梁时,抢馒头、团子、年糕、铜钱和糖果,当地人称之为抢梁,这是起房子人家与大家同喜同乐的活动。
此时,中梁搁在中屋的两张长凳上,中梁中间贴着一个大红福字,两端拴着麻绳,站在山墙上的两个木匠拉着绳头,准备往上拉。大师傅穆绍佑腰带上别把斧子,顺梯往上爬,看到下面有些瓦木匠也挤在人群中,准备抢东西,便大声说:“主人家说了,瓦木匠不要抢梁。”
想抢梁的瓦木匠一下笑脸全无,有的人说:“还说苍龙手大方呢,都是瞎说,这么抠门,梁都不让抢。”
中午吃上梁酒,菜很丰富,鸡鸭鱼肉全有,满满当当一桌,但是每桌只有一小坛黄酒,喝完便不再上酒。瓦木匠中有几个馋烧酒的,喝得不尽兴,嘟嘟囔囔;有人对乔德明说:“乔作头,干活我们听你的,喝酒,你也听我们一句,和主人家说说,再上些烧酒,上梁酒还不让喝痛快。”
乔德明也好喝烧酒,别人一说,他便走到厨房,对在切猪头肉的陈蓉说:“师傅们想喝点烧酒,每桌上点烧酒吧。”
陈蓉说:“菜不够再添,酒不能上了。”
“为什么?”
“下午木匠要上屋钉椽子,喝得头昏脑胀,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办?”
“大家有数,不会喝多。”
“喝起来就没数了,就这样吧,乔师傅,你和大家说一下,晚上多喝点。”
乔德明见陈蓉态度坚决,神情坚毅,没有商量的余地,悻悻的从后门出去了,没有回席。
下午砌屋内隔墙,中午同桌的寇师傅说:“乔作头,下次不跟你干活了,抢梁不让抢,回家要让老婆说了,骂我笨,一个馒头团子都没抢到;酒还不让多喝,真窝囊!”
甄瓦匠说:“这人家财大气粗,苍龙手没把乔师傅放眼里,没把我们这些像牛一样干活的手艺人放在眼里。”
乔德明中午酒喝得不多,此时心中却火辣辣的,他气得举起瓦刀,对着一块新砖用力一砍,新砖断成两截,掉在洒有灰浆和爆竹碎片的地上,他连砍五块,气哼哼地说:“她看不起我们,我就给她点颜色瞧瞧!她不让咱们开心,她也别想好!”
“乔师傅有什么想法?”甄瓦匠问。
乔德明又用瓦刀砍断一块新砖,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有办法!”
寇师傅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子这次就要报,就要出这口气!有句谚语说得好,房子盖好以后,死神就要来了。”
甄瓦匠说:“乔师傅老江湖,懂法术,寇家庄寇三高家造房子,不给匠人肉吃,乔作头让他家当年就失火了,新房子烧得精光,小儿子也得病死了。”
乔德明听了,得意地笑了笑。
开工三十天,五间楼房竣工了,瓦木匠们上午干些零碎的扫尾小活,吃了饭便洗澡打牌领工钱,等着吃了晚上的完工酒回家。
楼房高大气派,在何家庄的房屋中显得鹤立鸡群,出了皇塘西街口,便能看到楼房宽宽的青灰色东墙和高高的屋顶。
也许乡村中这样漂亮的楼房少见,鸟雀也成群结队的飞来观看,先是二三十只燕子在屋子周围飞了几圈,有的还停在窗口看看,想着何时进去筑巢,它们也想捷足先登栖良屋。
上百只喜鹊在房子和树林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知是夸赞还是祝贺。还有些平时少见的黄色、粉色的鸟,在房上飞来飞去,发出悦耳的叫声。不知是从芦塘还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六只天鹅,身长翅宽,羽毛洁白,在楼顶上盘旋了半小时,才“克里-克鲁-”叫着离开。
陈蓉一直盯着看,她想起了小白,要是它不死,带着孩子们回来看看多好,天鹅从视线中消失了,泪水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完工这天,村上街上和邻村有不少人来参观新楼,裁缝大师傅史良才与蒋家很熟,每年冬天要来蒋家做几天衣服。这天下午他把皮尺和划粉往裁衣板上一扔,前来看新房。陈蓉陪他楼上楼下看,房间里有桐油味和石灰味,还有刚摆的鲜花的花香。
史良才用脚量着开间的宽和进深的长,感慨道:“我见过好多大房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楼上楼下加起来,比二十间庭屋还大。”
他摸摸光亮的柱子,抬头看看横梁说:“木头都是好木头,要雕些花,搞点画,就锦上添花了。”
陈蓉说:“有人提过雕花彩绘,显得富丽堂皇,这钱也花得起,不过刚开始好看,时间一长,藏污纳垢,反而不好清扫;再说,也没必要华而不实铺张浪费。”
“有道理,房子家具坚固结实就好。”
“那是绝对的,材料是最好的,瓦木匠技术也是最好的。你看梁柱,都是暗双榫和插肩榫,严丝合缝,没用一根钉子,既好看又牢固,像大树一样,根须已深入地下,盘根错节,经过几百年都不会断折松散。”
“你是大方人,可我听说,有些匠人不高兴,说你小气,不让抢梁。上梁酒一桌一小坛,我倒不信,是真的吗?”
陈蓉笑着回答:“是真的,瓦木匠手上脏兮兮的,抢了馒头团子也没地方放,还是不抢好。下午要干活,楼房不是平房,这么高摔下来,还不伤胳膊断腿,酒还是少喝点好。”
“瓦木匠走南闯北吃百家饭,油头滑脑一身江湖气,不好对付。”
“还好,多数人还是规矩的。”
“碰上缺德的,也挺讨厌。”
“一会儿吃饭了,你吃了饭走。”
“谢谢,我还要回去做衣服呢。”史良才说完走了。
看着史良才的背影,让他想起前天晚餐时的一件事。上菜时,她从厨房端了一碗红烧肉,送往里屋,大风吹开了里屋前后窗户,把屋里的两盏灯都吹灭了,屋里一团漆黑。
她喊人关窗户点灯,没人去关窗户,没人去点灯,却有人趁黑伸手摸她的胸和屁股,仿佛衣服遮住的那两块肉比红烧肉更有滋味。她又羞又气,真想把红烧肉扣在动手动脚的人头上。可是她忍住了,不能为了一两个咸猪手,搞得满村风雨,不能为了闲言碎语和污言秽语,就大发雷霆大吵大闹。
女人再强也是弱者,男人不在家门口,猪狗都想咬一口。她只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只能咬牙忍住眼中的泪。
公公说得对,应该等蒋贤回来起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