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收起了灿烂的光芒,变成了红彤彤的大圆盘,大圆盘沉没后,天上的彩云变成了营养不良的黄褐色。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变暗变黑,天空如蒙上了黑色大被,田野树林河塘都蒙在黑被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各家各户门窗中还透出亮光。再过一会儿,门窗的亮光越来越少了,没有了亮光的房屋也悄悄钻进黑被中了。
张嫂关上大门,端灯到厨房,把洋油灯搁在灶神菩萨像前,洗手做第二天早餐的米粉团子。
忽然,她听得村西头有狗叫声,叫声由远而近,叫到了小沟塘边上,又一直叫到了门前晒场边,接着又从晒场边往东叫,叫个不停。她觉得奇怪,小偷这么早就出来了?来偷晒在土场上的白萝卜了?
她不放心,开门出去看,在门外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人影往村东口去了。她转身进屋,见门槛角落处有一个包裹,抱进屋一看是个孩子。
她吃了一惊,开了后门,冲着楼上喊:“太太,快下来,有人送来一个小孩!”
陈蓉和蒋贤都来了,张嫂把小孩抱到桌上的油灯旁,掀开头上的包布,露出了小头小脸,孩子看着人也不哭,很是乖巧。郑百香也从东屋过来了,说:“是养不活扔了,还是有什么毛病,看看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有?”
张嫂把孩子放到桌上,解开衣带,打开包布,是个女孩,一身单薄的衣衫,衣服没有口袋,布包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出生年月,孩子有一岁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陈蓉摸摸小女孩的胸,看看腿脚和头上五官,说:“没什么毛病,也许就是家里穷,孩子多,养不了,送出来的。”
郑百香说:“猫来富,狗来开当铺,送孩子来也是好事,就养着吧。”
蒋贤也说:“也不知是谁家的,也没地方找,反正家里也不多这一张嘴,就留下吧。”
陈蓉说:“今天到是个好日子,一天来了两个孩子。不过,对外就说是我表妹家的孩子,表妹生大病,照顾不了,先让我家帮她养着。别说是人家送来的,养不了孩子的人家不少,都往我们家送,我们也受不了。”
郑百香说:“你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我睡觉去了。”
蒋贤说:“妈,你取名吧,你不是说有老规矩么?”
“原先有一辈一辈的取名表,排序是:源远流长支分派合克兴先烈右启后贤,已经好几代不按表来了,你们随便取吧。”
蒋贤对陈蓉说:“松柏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有了松年,福生就叫柏年;小女孩挺文静的,就跟我们几个女孩排名叫安文,怎么样?”
“好,新来的一儿一女,儿子叫柏年,女儿叫安文,明天起大家都这么叫。”陈蓉说。
早晨起来,外面雾很大,太阳露出头后,雾开始消散了,太阳又红又圆,雾随风与太阳相向而行,从房屋林子中穿过,消失于田野,鸡鸣鸭叫,狗吠牛哞,大人们说话,孩子们打闹叫唤,各种声音在村子上空荡漾。
吃了早饭,蒋贤上街买安文的吃食、糖、藕粉、肉松等等,走到邮政代办所门口,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很多人在围观。他也挤上前去,从人头的缝隙中去看那告示,内容是光复会乱党造反,起事的头头被抓获,有几个漏网之人逃到了江苏,其中有一个女乱党,带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发现者举报,有重赏云云……
蒋贤看了,心里咯噔一下,送到自己家里的孩子,不会是女乱党的孩子吧?买了东西回家,他一路心里都在盘算,不知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陈蓉,要不要把孩子交出去,思来想去,觉得说了反倒麻烦,让妻子担惊受怕,让孩子受罪,再说大人有罪,孩子也没罪呀。
自从蒋贤家收下福生当儿子之后,陈四方便以亲戚自居,常来常往。蒋贤觉得陈四方人品不好,不愿与他过多往来,陈蓉说:“来就来吧,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就当一门亲戚走动吧。”
陈四方脸皮厚,蒋家一热情,他来得更勤了,皇塘牛市散了便来吃饭。从导士回来,也要拐到何家庄来,到蒋家吃了饭回家,顺便带些陈蓉给的旧衣服、粮豆米面之类的食物回去。东西拿多了,不好意思,想还礼又舍不得,也没钱买,便开始动歪脑筋。有一次,经过方庄时顺手牵羊,偷了人家的茭白带往蒋家,被人发现,一路追着骂他,他跑得快,总算没被抓住挨打。
这一天,没有牛市,他便想上街赌钱,可囊空如洗。他一边走一边想钱的事,经过尧头墩时,看到路边有人家扔掉的病死鸡。他眼前一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用泥巴一糊,找些稻草生火把病死鸡烤熟了,用两张荷叶包着前往何家庄。
郑百香在门口晒太阳,陈四方说:“婶婶,我给你带了一只叫花鸡来,你尝尝。”
“你又没钱,破费什么?”
“一点心意,不足挂齿,婶婶,你尝尝。”
郑百香吃了几口,觉得挺香,笑着说:“味道不错。”
陈四方看郑百香高兴,便开口道:“婶婶,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又不好意思说。”
“你说。”
“我买了些布,想给孩子做一身衣服,没钱请裁缝,婶婶能不能借我三块银元,我有了钱就还你。”
郑百香知道他还钱不可能,但吃了他的烤鸡,觉得欠他人情,便到屋里拿了三块银元给他。
陈四方拿了银元,乐不可支地走了。郑百香吃完烤鸡,觉得有点撑,便绕着房子慢慢走,走到东围墙边,看墙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全把墙都覆盖了,她想各个人家不一样,有的像树,栽一棵是一棵;有的像爬山虎,一棵会长许多,村上的陈家、朱家特别能生孩子,都有几十口人了,像爬山虎乌泱泱的一大片。
她走了几圈,忽然觉得头晕恶心,肚子很不舒服,随着就呕吐了几口,呕吐以后又拉了几次,身体支撑不住,便回屋睡觉,晚饭也没吃,晚上除了拉肚子,还发起烧来。
蒋贤上街请来李郎中诊脉后,开了十剂中药,李郎中说:“这些中药吃下就好了。”然而,吃了几剂中药,还是上吐下泻,没等十剂中药吃完,人就拉得脱了相,并且神志不清说胡话,过了两天便去世了。
办丧事时,陈四方也来了,跪在棺材前磕头,痛哭流涕。蒋贤真想对着他的屁股踹上两脚,但还是忍住了。谁知道母亲的死,就一定是吃鸡吃坏的呢?从墓地回来,他严正地说:“老陈,以后你来就空手来,不要带任何东西。“
“好的,好的。”陈四方惶惶然,连连点头。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太阳像块黄烧饼,贴在深蓝色的天空西边,没有风,从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白的、青的、黄的烟直直上升,升到高空中,慢慢散开后混成一团,似一大块灰褐色的云,也似一座残缺不全的庙。
陈四方从里庄牛市回来,带了个傻姑娘。他对蒋贤说,傻姑娘老家在黄河边,因为灾荒随父母逃难到里庄,住在南桥头草棚里。傻姑娘的父母都得瘟病死了,傻姑娘现在无依无靠,刚好丁桥荆小锅家有个傻儿子要娶媳妇,自己给做了个媒,明天带她去丁桥看人家,从何家庄到丁桥近,想让傻姑娘在蒋家磨屋睡一晚,明天带她去丁桥。
蒋贤觉得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当即同意了。他让张嫂拿一套被褥到磨屋给傻姑娘打个地铺,吃晚饭时送点吃的过去,别让她冷了饿了,张嫂答应着,去房里拿被褥。
村上几个小光棍,听说蒋家磨屋里来了个傻姑娘,都跑来看,与傻姑娘说笑逗乐。
傻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黄瘦的脸。她坐在地铺靠墙一端,背靠叠起的被褥,双手抱胸,惊恐地看着几个嬉皮笑脸的小光棍,就像一只小老鼠面对几只饿猫。
柏大头上前,用手托起傻姑娘的下巴,嘻笑着说:“张嘴。”
傻姑娘害怕地张开嘴,露出黄而稀疏的牙齿,嘴里有异味。
“真臭,闭嘴!解开衣服。”柏大头松开手说。
傻姑娘双手更紧地抱着胸,头搁在膝盖上,保护着自己的衣服。
洪二虎嬉皮笑脸地说:“大头,动手啊!”
柏大头把傻姑娘往后一推,傻姑娘仰躺在被褥上,柏大头伸手在傻姑娘胸前抓了两把,又到傻姑娘脸上摸了几下,众人看着柏大头的勇敢行为,都兴高采烈开怀大笑。
洪二虎上前,用手指戳着傻姑娘的塌鼻子问:“你老家哪里?”
“山东。”傻姑娘低着眼,战战兢兢地回答。
“都说山东东西大,有大葱、大蒜、大虾,大枣,还有大汉,女人的东西大不大?”
傻姑娘惊恐地看着洪二虎,一声不吭。
钱小兔拍拍柏大头肩膀说:“大头摸过了,问大头。”
洪二虎摸摸傻姑娘的脸说:“我不是说上头,我是说下头。”
“你解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柏大头边说边在洪二虎身后一推,洪二虎趴在了傻姑娘的身上,众人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这时,沈大宝牵牛进屋,看见小光棍们调戏傻姑娘,怒吼一声:“滚!敢欺负傻子,王八蛋!”几个小光棍不敢再闹,赶紧走了。
晚饭之后,天变了,开始刮风,乌云慢慢升上天空,像墨汁倒进水缸,很快黑了一大片,不见了星星和月亮,原以为要下一场大雨,可雨下得不大,雨点像链枷打麦,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便停了,早上起来,云开日出,是个好天气。
蒋贤让张嫂去磨屋看看傻姑娘起了没有,如果起了,就带过来洗脸吃早饭。张嫂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傻姑娘不见了,也许陈牛头给领走了。”
蒋贤一笑说:“太阳也从西边出来了,以往什么时候来,都要吃了饭走的,今天没吃饭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可能要去导士赶牛市吧。”张嫂猜测着,过一会儿又说,“一天到晚忙忙叨叨也没发财。”
蒋贤说:“人贪三样,一辈子白忙。”
张嫂问:“哪三样?”
“酒、色、赌,他要好色,就三毒俱全了。”蒋贤说。
十天后,蒋贤去茶馆喝茶,同桌的几个人在聊戊戌变法的事。
刘和贤说:“光绪皇帝发布《定国是诏》,宣布变法,慈禧、荣祿发动政变,囚禁光绪皇帝,变法一共103天。”
梅知恩说:“康有为和梁启超逃走了,戊戌六君子被杀,谭嗣同了不起,他能逃没有逃,他说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他愿意去菜市口砍头。”
蒋贤说:“你们说的是哪一年的老黄历,朝廷和八国联军的仗都打完了,打了败仗,签订了割地赔款的《辛丑条约》。”
桌上有个丁桥街上的熟人高得民,蒋贤想起见了一面的傻姑娘,便问高得民:“你们街上荆小锅家傻儿子娶了个傻姑娘,过的怎么样?”
“荆小锅家的傻儿子去年就病死了,他是给儿子办冥婚。前不久托牛头陈四方,给找了一具女尸,合葬在一起,荆小锅给了陈四方十块大洋呢。”
“有这个事?”
“我亲眼看见的,女的是淹死的,陈四方说是里庄人,他用独轮车推去的。”
蒋贤明白了,心中有些悲伤,抬头往茶馆外面看去,正好看见陈四方走到茶馆的老虎灶边,他一眼看见蒋贤,赶紧收住脚步,退了出去,转身往西街走去,蒋贤起身追了出去,叫道:“老陈!老陈!”
陈四方装聋作哑,走得更快,仿佛正被老虎追赶似的。蒋贤小跑了几步,提高嗓门连喊几声,陈四方才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脸上的笑很勉强,透露出惶恐不安。
“你把傻姑娘弄哪儿去了?”蒋贤厉声问。
“傻姑娘死了,掉河里淹死了。”
“是你把她推河里的吧,你怎么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那也是一条人命啊,你差钱可以跟我说,怎么可以见钱眼开害人性命!”
“我没害她,是她自己脚下一滑掉河里了,我叫人把她救上来,她已经断气了。”
“你就说鬼话吧!你不会游泳啊,还要叫人?”
“傻姑娘,没爹没娘,日子也苦,刚好有个伴,死了也……。”
“从今往后不许再去我家,滚!”蒋贤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
陈四方瞪着一双荷包蛋般的大眼睛,嗫嚅着嘴,还想说什么,可蒋贤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县里做事的皇塘人姬连升回家,刚好经过,他看着气愤的蒋贤说:“蒋老爷,别生气,生气伤身体。”
“真可恨!”
“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蒋老爷,你赋闲在家好几年了,朝廷怎么还没有给你补授官职呀?”
蒋贤有些郁闷地说:“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打听打听。”姬连升好心地建议。
“嗯。”蒋贤有点心灰意冷地发出不置可否的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