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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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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四 革命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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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1911年),摩拳擦掌的秋天。 立秋以后,南京依然很热。傍晚,搬迁至小草桥的蒋惠家里很是闷热,外面有点风,稍凉快些,和别的人家一样,蒋惠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到屋外,准备在梧桐树下吃晚饭。 褚鸣九还没回来,蒋惠就先给两个儿子洗澡,樟年先洗,洗完后,她把小儿子抱到桌子上,用干毛巾给他擦干头发、脸和身子,边擦边教儿子学叫爸爸。 樟年跃跃欲试,努力张张嘴,叫出的依然是“啪啪”,蒋惠无奈叹息一声,刚坐进澡盆的槐年哈哈大笑着说:“真笨!三岁了,连爸爸都不会叫,妈妈教了多少次了,还是啪啪。” 蒋惠瞪大儿子一眼,高声说:“不许说弟弟笨!” 樟年确实不笨,今年才三岁,认识好几百个字,剪刀用得很熟练,能做好几种手工,折的风车很漂亮,什么都知道,唯独不会叫爸爸。 为此,夫妻俩互相埋怨,蒋惠怪丈夫:“该教的不教!” 褚鸣九怪妻子:“教也不看时候!” 怎么回事呢?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割地赔款,这让爱国的褚鸣九痛心疾首,要报仇雪耻的信念深深的扎在心中,平时对儿子也都进行爱国和军事方面的教育。 他常给大儿子讲打仗的故事,从楚汉之战、官渡之战、鸦片战争,讲到甲午战争。教牙牙学语的小儿子学放枪,他在墙上画一面膏药旗,用手比划着打枪的姿势对着画,嘴里喊着枪响的“啪啪”声。 一天傍晚,太阳已陷入乌黑的云端,风在房屋上声嘶力竭怒吼,尘土飞扬起来,在道路上回旋滚动。 上海同盟会派骆光和裴正喜来找褚鸣九,鼓动新军起义。二人刚下车,就被便衣警察盯上,一路尾随他们来到褚鸣九家。 褚鸣九发现了,立刻开枪射击,打死便衣警察,及时解救了朋友。碰巧蒋惠正在屋里教儿子学叫爸爸,樟年刚张口,枪声响起,樟年吃了一惊,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啪啪”。 从此以后,他听到“爸爸”之声,便条件反射叫“啪啪”,谁也纠正不过来。谁教他叫爸爸,樟年叫出来的都是“啪啪”,气得蒋惠大哭了一场。 两个儿子洗完澡,褚鸣九还没回来,蒋惠便和孩子先吃晚饭,吃的籼米饭,菜是白萝卜烧猪腔骨。 吃了晚饭,收拾停当,母子三人坐在小台子上乘凉,两个孩子听妈妈讲故事。 暮色降临,房屋树林被抹上一层灰黑色,花木树丛隐于黑暗之中,风从河边吹来,带着花香,也带着死鱼的腐臭味。 几户人家稀疏的灯光映在门前的河面上,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一条小船划来,静静地靠在码头边。 一个人跳上透着光亮的青石板,船上的人嘬起嘴唇,学了两声鸟叫,随后划浆击水,小船离岸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褚鸣九进屋,一身戎装,佩戴短枪短剑,一股英武之气。 两个儿子跟着妈妈进到屋里,黑猫也跟在后面,身材魁伟的褚鸣九抱起小儿子问:“妈妈今天讲故事了吗?” “讲了。” “讲什么故事了?” 槐年抢着回答:“狐狸和乌鸦。” “一会儿爸爸给你们讲打仗的故事。” 蒋惠问:“怎么坐船回来了?” “晚上有事,怕路口有人看见。”褚鸣九边脱军衣边说。 “晚上还有事,什么事?” “看戏。” 蒋惠端上饭菜,递上筷子说:“那快吃饭吧。” 褚鸣九三口两口吃完了饭,看看座钟还有时间,便把小儿子抱起来,放在腿上,给两个儿子讲淝水之战。 故事讲到一半,褚鸣九看看座钟时间,该动身了,便放下儿子换衣服。蒋惠看到丈夫换了青布长衫,又把短枪塞入里面的兜里,问:“不是看戏吗,带枪做什么?” “江南提督张勋也去看戏。”褚鸣九随口说道。 在南京驻军中,新军第九镇八个营倾向革命,江南提督张勋忠于朝廷,他手下有二十个江防营,同盟会想晚上暗杀张勋后,发动新军起义,攻打两江总督府。 蒋惠明白丈夫是要在看戏时暗杀张勋,张勋有众多保镖,杀他可不容易,她很是紧张害怕,满面愁容地问:“你要杀他,为什么呀?” “不打破鸡蛋,不能做蛋糕;不杀张勋,不能共和;革命需要暴力,共和需要流血” 她听到暴力和流血更害怕了,拉住丈夫的衣袖说:“太危险了,秋瑾、徐锡麟、刘师复,杀成没杀成都送了命;汪精卫暗杀没成,还关在北京的大牢里呢,别去了。“ “别人不成我能成,别人送命我没事,别人一鸣惊人,我九鸣呢,我和猫一样有九条命呢,你别担心。”褚鸣九故作轻松地说。 两年前,两江总督刘坤一召集江苏、江西、安徽三省驻军,在江宁会操比武,褚鸣九带的营在各项比赛中都拿了第一,刘坤一问徐统制:“管带何人?” “褚鸣九。” “怪不得,别人一鸣惊人,他是九鸣,自然厉害。”刘坤一称赞说。 妻子紧张得手有些颤抖,褚鸣九拍拍妻子的手,安慰说:“没事的,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呢。” 蒋惠抓住丈夫的手不肯松手,哭泣着说:“你不怕死,也得为我 和儿子想想啊。” 褚鸣九用衣袖拭去蒋惠脸上的泪水,笑着说:“看情况,不行就回来,你放心。” “万一有事呢?” “万一有事,你就带孩子回老家,让孩子随你姓,你再找一个。“ “不许胡说!”蒋惠忙用手去捂丈夫的嘴,她的眼里又满是泪水。 褚鸣九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显得像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抱起小儿子亲了一下,摸摸大儿子的脑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蒋惠带两个孩子上床睡觉,孩子一会儿便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蒋惠转辗反侧,提心吊胆睡不着,外面每一个大的声响,不管是爆竹还是雷声,她都心惊肉跳。 她穿衣出门,抬头看看天,天空像一口大黑锅扣在城市上空,繁星点点,有流星划过,坠入城外的田野。远处有轰隆隆的雷声,似乎要下雨。 她往河边看,有萤火虫在飞,有虫子唧唧啾啾在叫,身边有蚊子嗡嗡的叮人。她手拿扇子一动不动,想着丈夫的危险,忘了驱蚊,直到身上被蚊子叮得痒痒,才用手挠,用扇子去拍。 结婚七、八年了,丈夫的家庭观念还是很轻,家里事还是不放在心上。槐年三岁时,他就说带儿子去玄武湖划船。日子飞一般的过去,如今樟年都三岁了,也没去划过一次船,气得蒋惠不愿再提玄武湖三个字。 在丈夫的头脑中,依然是国事最重,军事最重。和朋友相聚交谈,不是推翻满清,就是抗击列强。每天,天一亮便走,天黑了还不回来,有时就吃住在营房。别的营长都是动动嘴,他是既动嘴也动手,和士兵摸爬滚打在一起,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她钦佩丈夫的爱国心事业心,欣赏他的远见卓识和聪明才智,但也为他置生死于度外而担忧疑惧,担心什么时候他壮志未酬,而厄运却不期而至。没有他,国家还在,军队还在,可他们的家就完了。想到这些,她就夜不能寐,常常暗自流泪。 左邻右舍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了,小巷变得黑暗。 风变大了,树枝左右摇来摆去,树叶颤抖,发出啸声。从巷里吹来的狂风,一次次吹乱她的头发和衣衫,望眼欲穿的双眼一次次被灰尘迷住,用手揉揉,揉出了眼泪。她背风而立,站久了腿脚累了,便拿张小凳坐在门前的砖地上。 坐了一会儿,就听到屋里挂钟当当作响,每一次敲钟,都像尖尖的榔头一样,一下一下砸在她心头。两次钟响后,心田杂草开始野蛮生长,她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巷口去迎风张望,可是看不到远处的龙潭虎穴,也看不到走近的熟悉的身影。 往返了好几次,终于看到一个身影,越近越高大,丈夫回来了,蒋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滴的雨从天上落下来,天空开始电闪雷鸣,整个苍穹完全黑暗了。褚鸣九进屋关上门,有些失望地说:“那条老狗!晚上没去看戏,便宜他了。” 蒋惠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声,心里倒有些高兴,帮丈夫倒好洗脚水说:“没去也好,大家平平安安看场戏,快洗洗脚睡吧。” 同盟会要暗杀张勋的事,传到了张勋的耳中,武昌起义的事也传到了南京。张勋和两江总督张人骏担心新军九镇会起义,决定将其调离南京,命令九镇司令部移驻离城四十多里地的秣陵关,把有革命倾向的四个营移驻镇江西门外,这才解了两人心头之忧。 中午褚鸣九从操场练兵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镇江肴肉和红烧肉的香味,说了一句:“好香!” 他用毛巾擦擦头上脸上的汗,看着妻子漂亮的肩膀问:“中午三个营长都来吃饭,多做点了没有?” “做了一大锅红烧肉,来六个人也够吃,你端菜拿碗筷,我再烧一个汤。”蒋惠回答,脸上带着一种愉快而爽朗的表情,她对随军移驻镇江高兴,觉得远离了是非之地,不用再为丈夫的安危提心吊胆。 褚鸣九刚把菜端上饭桌,摆好碗筷,三个营长就说说笑笑的进门了。 一营营长陈立勋、二营营长林尔义,都是褚鸣九在江苏武备学堂的同学。四营营长许宝山三十八岁,性格粗暴,敢于冒险,不守规矩道德。 他的经历与众不同,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与人姘居,被他看到,一怒之下,将奸夫与母亲一同杀了,把尸首扔进了长江。自己无处可去,落草为寇,后来受招安到扬州,当过盐警,再后来被招募进新军九镇,因为思路敏捷,打仗勇敢,一步步升至营长。 三个营长的家眷,都没来镇江,褚鸣九家一做好吃的,便叫他们一起来享口福。 许宝山光头、大耳、一脸横肉,他手里捧着一坛洋河大曲,进门就嚷嚷:“今天不喝黄酒,吃红烧肉得喝烧酒,用大碗!” 四人落座,一人一面,面前的大碗都倒上了白白的酒气浓的烧酒,陈立勋问:“鸣九今天讲什么呀?” 褚鸣九干一行钻一行,喜欢阅读研究有关历代战争的书藉,先后看了有五六百本书,摘录了十几本资料,写了十几本笔记,对周朝至清朝两千多年的一千多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了然于胸。 陈立勋听他讲了几次,觉得受益匪浅,从此,每当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都要让褚鸣九讲上一段。褚鸣九也愿意讲,觉得农人在一起话桑麻,军人在一起,就得说军事,利用吃饭时间切磋交流,比东拉西扯有好处。 褚鸣九端起酒碗说:“先喝半碗酒,再讲战争事。” “要喝就喝一碗,别扭扭捏捏的。”许宝山说着,端起白瓷碗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喝光了碗里的酒,碗里嘴里都是酒气。 陈立勋给几个碗里又倒上了酒,四人觥筹交错,酒至半酣,褚鸣九开始讲道:“自古以来,凡取胜的谋略大体差不多,关键看统帅运筹帷幄的本事。另外,后勤保障非常重要,拿破仑兵败莫斯科,一是天冷,二是没有物资,俄罗斯人撤退时放了一把火,没给法军留下一点有用的财物。” 林尔义生一双对眼,他有些嫉妒,眨眨对眼,带点讥讽的口吻说:“以鸣九兄的学问,当个陆军部长,一定比袁世凯、段祺瑞强。” 蒋惠把做好的紫菜丝瓜汤端上桌,说:“说点别的,不要三句话不离本行。” 陈立勋端起酒碗说:“为江苏独立干杯!” 褚鸣九说:“这个杯不能干,江苏就程德全辫子一剪,在衙门口换了块民国军政府江苏都督府的牌子,巡抚变成都督,充其量也就是苏州独立了,各个府还是知府管事。” 林尔义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最不幸又是最幸福的人,说不幸,是天灾人祸多,民不聊生,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说幸福,是乱世机会多,我们有枪杆子,只要胆子大,就能升官发财。” 许宝山端起酒碗,仰脖一饮而尽,把碗重重的往桌上一磕说:“我们也起义吧,听说扬州一个漆匠带人赶走知府,自己当上都督了。我们把镇江,扬州,南通,南京的衙门攻下来,也都弄个都督当当,不比当个狗屁营长实惠多了。” 陈立勋酒酣耳热,红着脸说:“说得对,徐统制说了,他不革命,也不反革命,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干,他不管。我们近水楼台先打镇江,鸣九兄是镇江人,当镇江都督,当父母官泽及桑梓。” 褚鸣九摇手说:“我这个人,喜欢带兵打仗,不喜欢做官。” 林尔义说:“也罢,鸣九兄是将才,当将军的料,鸣九兄不当我当。” “好,等尔义当了都督,我们都去都督府喝酒。”陈立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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