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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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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六 世有无妄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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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文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大麦粥,便出门去里庄,别人都是夹衣薄袄,她穿了厚厚的棉袄,就这样,风一吹,她还觉得冷。 一路上,她看到灿烂阳光下,不少人在田头路边挖鼠洞,追打老鼠,觉得奇怪。她向一个同行的老太太打听,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先说不清楚,接着又说好像是在闹瘟疫。 快到里庄时,安文向一个教书模样的人打听,那人皮肉松弛脸色发黄,他说是闹瘟疫,是一种叫鼠疫的瘟疫,是老鼠传染的疾病,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丹阳各乡,里庄死的人最多,县里派人下来防疫,各个诊所门口都有人守着,只要发现得了鼠疫的人,便抓起来,集中关到一个地方。 安文有些紧张地问:“得了鼠疫是什么样子?” 那人说:“我也说不清,好像和伤风差不多,发烧,皮肤有斑。” 安文是怕冷,头有点晕,身上也没斑,她想自己的病不是鼠疫。要是鼠疫就可怕了,那是传染性很强死亡率很高的瘟病,她听父亲说,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就是闹鼠疫,那时叫瘟疫,北京死人五分之一,好多士兵都传染鼠疫死了,全国一亿人,死了一千多万。 里庄街上果然如临大敌,不少店家关了门,行人不多,冷冷清清。来来往往的是县里来防疫的警察和团防兵,还有穿白大褂的防疫人员,都戴着白的蓝的口罩,有的守在诊所门口,有的在街上巡逻。 安文看到一个挂着“包季生诊所”木牌的房子,便推门进去,屋里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纸墨笔砚、处方签,桌旁放着三张凳子,靠墙边有一张长条凳,是给候诊病人坐的。 墙上挂着两面锦旗,一面是:妙手回春;一面是:医家有割股之心。包季生满头银发面色红润,他脸朝门坐着,给一个光秃脑袋的老头搭脉,对面坐着他的徒弟。包季生搭完脉,若有所思地口述药方,徒弟用毛笔认真地记录着。随后,他对病人说:“你运气不错,不发烧,这些天,谁只要发烧就带走,送到病迁所,到那儿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秃头老头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死了二十几个人嘛,逃荒要饭的,死了那么多,也没见县里管呀。” “这次可不一样,鼠疫这种传染病传得厉害,传上就是死;听说安徽有个县死了五六万人,有的全村全家都死光了。,再说,饿死的人不传别人,当官的不怕,这鼠疫传染,可不管你是不是当官的,他们当然怕了。” 老头起身拿了药方走了,安文坐到那张尚有余温的方凳上。 “你是哪个村的?”包季生问。 “蒋家村。” “你哪儿不好?” “头晕咳嗽,怕冷——”安文的话还没说完,站在门外面的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就进来了,两人一高一矮,都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矮个子手上还拿着一块大白布。 高个子打断了安文的话,问:“还发烧吧?” “发烧。”安文点头回答。 “跟我们走,去病迁所。” “我没得鼠疫。”安文忙辩解说。 “得没得鼠疫你说了不算,要医生说了算!” 矮个子帮腔说:“没得鼠疫,不去皇塘看病,舍近求远,跑里庄来?” 他们不听安文的辩解,也不问问看病的郎中,不由分说地认定安文就是鼠疫。矮个子把手里的白布抖开,像撒网一样罩住安文,高个子上前,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把无助可怜的她往门外拖。 几个在门外看热闹的人,像是海水退潮似的,哗啦啦往后退去,神情紧张地看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拉着一个被白布裹着的人往街西病迁所去,从白布里传出的哭声和喊声,很是焦急凄惨。 傍晚风大了,风卷扬起尘土,从东北往西南方向去,忽起忽落,前后追赶,天空变成了灰黄色。从大坟园刮过的风,带着新离世人的肉体腐烂臭味。 最近一个多月,街上和大路旁死了不少人,有的是河南、湖北遭了旱灾出来逃荒要饭病死饿死的,有的是河北、安徽、苏北躲避瘟疫逃过来的人们,因为当地只要头痛发烧,便怀疑是鼠疫或疙瘩瘟,被抓走关起来等死。大家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没想到不少人还是殊途同归,只是死的地方不一样。 皇塘街上的清扫人员,对没人收尸的死人,都是用一张芦席一卷,往大坟园一埋,埋得浅的便被野狗刨出,啃得面目全非,臭气哄哄。 傍晚,风大了,外面尘土飞扬。陈蓉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看各处的窗户关好了没有,她说:“街上最近有得鼠疫死的人,没事都不要上街去。” 她想了想又说:“安文也好久没回来了,不知最近怎么样,松年明天去一下蒋家村,就说我病了,接她回来住两天。” “好的。”松年应着。 话音刚落,荆玉庆来了,只见他满身都是尘土,着急地说:“安文伤风去里庄看病,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家,我娘说她可能回娘家了。” 陈蓉吃了一惊,说:“没回来啊,是不是里庄看病人多,或是到街上转转回来晚了,你快回去,天黑人没回来,你来说一声,大家分头找。” 天很晚了,安文也没回家,荆玉庆想去何家庄说一声,被母亲拦住了:“明天再去吧,晚上到哪儿找?” 次日,天刚亮,荆玉庆就赶到何家庄,说安文还没回家,陈蓉急了,怀疑安文去了哪个亲戚家,叫一家人分头去各个亲戚家找人,到傍晚大家都失望地回来了。 柏年一个人跑了安莉安秀两家,他心里着急,一路上都是连走带跑,一路上喘吁吁的流汗不止,一路上在想安文可能去的地方。他回来晚,对愁眉苦脸的父母说:“我听说里庄、皇塘新设了病迁所,收治鼠疫病人,诊所会不会把安文当鼠疫病人送病迁所了?要不怎么到处找不到人呢?” 蒋贤说:“有可能,明天上午,柏年去街上,玉庆去里庄看看。” 第二天上午,柏年去皇塘病迁所,鼠疫病人名单中,没有叫蒋安文的。下午,荆玉庆脸上带着泪痕来了,他忧愁地说:“安文真的关在里庄病迁所,穿白大褂的很厉害,说什么也不让见面,说什么也不放人,说要在里边观察六天呢。” 陈蓉忧愁又无奈地说:“那没办法,只能等几天了。” 陈蓉度日如年,一天天数着日子,第七天一早,她就把柏年叫起来,让他去蒋家村,叫上荆玉庆,早点把安文接回来。 二人赶到病迁所,听到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安文人死了,已经检查过,不是鼠疫,尸体你们可以拉回去了。”穿白大褂的医生轻描淡写地说。 “不是鼠疫,凭什么把人拉到病迁所关起来?”柏年厉声责问。 “预防万一,发烧的人都要隔离。”穿白大褂的医生表情冷漠地回答。 “不是鼠疫,怎么会死人?”柏年继续质问。 “那我们不知道,得别的病也会死人。”穿白大褂的医生麻木不仁地说。 “草菅人命,把人害死,你们还敢说什么都不知道!”荆玉庆气得一脚踹倒了一张桌子,一个白瓷盆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 安文瘦得变了样,皮包着骨头,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伤痕,不知是撞的还是打的,关在病迁所里,肯定不是人过的日子。 柏年呆呆的伫立在窗口,外面的天空云彩像血河一般波浪起伏,让人惊悚,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一股无法名状的愤怒和悲伤涌上心头,他想大声喊,大声哭,他想打人。 荆玉庆找来板车,两人把安文的尸体放在板车上,拉回蒋家庄。初冬的太阳照着广袤的田野,照着蜿蜒坎坷的土路,土路的右侧有一片桑树田,枝繁叶茂的桑树已经落叶,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全没了几个月前的青春丰茂。 看到桑树,柏年就想起和安文一起采桑叶的日子,特别是安文喂他桑果吃的情景,安文的小手干净白嫩,桑果乌黑甜润,吃在嘴里甜到心里。 如今,桑树叶落枝枯,安文躺在板车上一动不动,任凭板车颠簸,她也是不声不响。 柏年看着板车上的心上人,心如刀割,仇恨满胸,他恨荆家的婆婆的凶恶霸道,也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安文比自己勇敢,愿意为爱情豁出去,献出自己的尊严贞操。若是自己胆大一些,不前怕狼后怕虎,干了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事,情况就不同了。 也许,爸妈在大发雷霆后,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娶了安文;即使赶出家门,夫妻恩爱,苦日子也是甜的。至少,她不会活得那么惨,不会死得这么早,不会闭眼躺在这儿。现在,悔恨晚了,柏年想哭,想疯狂喊叫,可一点用也没有,他只能含着眼泪,悲痛地长叹一口气:哎—— 安文拉回荆家,安放在堂屋的门板上,门板架在两张长凳上。 安文的身上盖着一张薄被,脸上盖了一张黄纸,陈蓉轻轻揭开黄纸看了看又盖上,她抓住安文已经变得僵硬冰冷的手,泪如雨下。记得安文出嫁那天,母女俩也是这样手拉着手,安文的手是暖暖的,软软的,安文说:“妈,你有五个小棉袄,我这个最近最贴身,你有事了,想我了,就站在楼上招招手,喊一声,我就回来看你。”音容尚在脑中,人却阴阳两隔,一朵美丽的花刚绽放,就凋谢入土了。 五个小棉袄有两个不见了,她后悔让安文嫁到蒋家村,没过一天好日子,还早早死于非命。她后悔把安男嫁给那个穷人家,丑女不嫁又怎么样呢,尼姑不也是一世人生。她后悔没去安男家看看,早点帮她盖起三间砖瓦房,也可能就没事了。由安男又想到安文,伤风去看郎中,不问青红皂白就当成鼠疫,真是庸医,真是草菅人命,世道不好,人就有无妄之祸,安文生不逢时啊。 想到这些,陈蓉就伤心悲痛,眼泪就不断的流下来,她用手绢掩面,起身去院里看安文的棺材。 刚买回来的棺材是松木的,只油漆了一遍,木头的结疤还清晰可见,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棺材是人生的最后一套衣服,也要漂漂亮亮,这套衣服不好看,也不暖和,去把我的棺材拿来给安文。” 陈蓉和蒋贤的寿材是楠木的,两侧板有三寸厚,上下板有五寸厚,几年前就做好了,已经油漆了六遍黑漆,亮可鉴人。 不到一个时辰,陈蓉的棺材抬来了,一个空棺材,八个人抬着,还累得满头是汗。人们都夸棺材好,也夸陈蓉好,也有人惋惜地说:“可惜婆婆不好,不逼她去里庄,说不定也死不了。” 陈蓉听了,只有悔恨,为了陈四方的几句屁话,为了背篮子的滴水之恩,把安文送上了不归路。 荆玉庆的母亲对安文的死不很伤心,但很害怕,她怕蒋家人找她算账,办丧事的几天,她都躲在东屋床上不起来。 送走了安文,陈蓉因为内疚自责悲伤,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下床后仍觉虚弱,人一下显得衰老了许多,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 她常一个人站在楼后的水车垛上,往西眺望,安文出嫁以后,她就是在这里迎候安文回家,目送安文离家,此时只看到一只孤雁在大塘上空徘徊,朝西边哀鸣两声,向安文的新坟飞去。 她想起安文有一次弹琴时哼唱过的歌谣:“背起小娃娃,出门回婆家,迎面风吹寒,娘送到树下,来时轻如燕,归途路变远……” 歌声如昨,琴音在耳,歌谣的浪花依然熟稔,拍打着心灵的堤岸,激荡起记忆的微澜。现人已不在,琴声不再,歌声不再,生死两茫茫,安文连个小娃娃也没留下…… 想起这些,陈蓉就千分懊悔,万分悲伤,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忽然,一个声音在陈蓉耳畔响起:“妈,你回去吧,松年和杏年两个弟弟回来了。” “不会吧,没放寒假呢。安文,你听谁说的?” 没人回答,周围没有人,只有拂面河风,陈蓉觉得好奇怪,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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