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长天万里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一百五十八 人如远行客
保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列表
戽水机停了,戽水机南边人字形草棚竹杠上的马灯亮着,灯光昏黄,机师双手握着抬机器的圆木杠,背对着沈大宝,面对着三个不速之客。 那三人,两人穿一身黑衣服,一人上身穿白衣服,下穿黑裤。三人手上都拿着寒光闪闪的刀,个子小些的黑衣男子冲在前面,挥刀砍向机师,机师用木杠横扫,打在对方的头上,那人惨叫一声,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大个子黑衣男子骂一声:“王八蛋!”挥刀冲向机师,机师赶紧用木杠去戳,没有戳到,眼看刀向头顶劈来,千钧一发之际,沈大宝大喊一声“住手!” 他手握铁锹,跨过戽水机的铁管,向黑衣男子冲过去。地上很滑,有戽水机的水和漏洒的机油,他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闻到地上有浓浓的机油味儿。 那人返身过来,一脚踩到沈大宝的背上,骂道:“老东西!有你什么事,来找死!” 黑衣男子举刀欲砍,白衣男子从后面抓住他挥刀的手说:“别杀他,快走,来人了。” “哪儿有人?”那人没看到有人来。 “快走!少废话!”白衣男子不由分说,拉住黑衣男子便走。虽然光线很暗,看不清人的模样,但说话声音听得很清楚,沈大宝听出是小宝说话的声音,他双手撑臂坐起来,茫茫夜色中,已不见了那两个人的踪影。 机师刚才躲刀,跳入河里,他水性好,很快游到岸边,他和沈大宝将被打落水的小个子黑衣男子人拖上岸,那人被机师打中了头部,掉入水中又喝了不少水,好半天还迷迷呼呼的。 机师把他翻过身来,脸朝下拍他的背,他吐出不少水,人才慢慢清醒过来,机师又把他翻过身,沈大宝上前拍拍他的脸,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了?” “有人给钱,让我们来砸机器杀人。” “那个穿白衣服的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叫沈-沈小宝。” 沈大宝像被木杠重重的砸了头,只觉得头晕头疼,浑身乏力,他对机师说:“我头疼,没力气,我先回家了。” 沈大宝回到家,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转辗反侧,红英说:“平时开夜工回来,一上床就睡的死猪一样,今天怎么啦,翻来覆去的。” “我看见小宝了。” 沈大宝把所见所闻一说,妻子说:“肯定是同样名字的人,不会是小宝。” “他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再说,不是我,他为什么要救我呢,他们两个人是能打死我的。” “也许良心发现,怕坏事干多了遭报应,也许你命大,好人天佑。不想了,睡吧。” 又过了一会儿,头遍鸡都叫了,沈大宝才迷迷糊糊睡着。 太阳一杆高,沈大宝才醒,这是他当长工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他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生气,对妻子说:“天亮了,你不叫我?” “你开了夜工,睡得死猪一样,我就没叫你。柏年来叫你吃早饭,我说睡着呢,他就走了。我上码头,碰到松年妈,她说你开了夜工,白天歇一天。” 沈大宝听了,心里踏实了,他吃了早饭,决定去街上看看,他觉得昨晚上穿白衣服的男子就是小宝。他到了街上,先到三家饭店看看,看到穿白衣服男子,便上前看看。有一人从饭店出来,他觉得像小宝,追了上去,大声喊:“站住!站住!”那人站住了,转过头,沈大宝看着那人的麻脸,摇摇头说,我看错人了。那人生气地骂了句,神经病。 饭店里没看到弟弟小宝,沈大宝又去佟绍家,佟绍坐在八仙桌旁闷闷不乐抽水烟,看见沈大宝满脸怒气进门,有些胆怯地站起来。 “沈小宝呢?” “什么沈小宝?” “你别装糊涂,你把沈小宝藏哪儿了?” “我没藏沈小宝。” “你让我搜,小宝就在你家。”沈大宝说着就要往后屋去。 “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佟绍一喊,出来三个壮汉,把沈大宝连拖带拽推出门去,随即“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沈大宝从街上回来,他的感觉就像着了魔,一天到晚老想小宝,眼睛老是呆呆看着通街的大路,看见穿白衣服的男人就瞪大了眼睛。他很痛苦,想用劳作来减轻痛苦,头疼了,晚上睡不着,便下地干活。到稻子成熟时,他彻底病倒了,陈蓉请郎中到家给他诊治,吃了三十多副汤药也不见好转,病势反而愈加沉重,渐渐的连床也起不来了。他时常一个人流泪,精神恍惚,问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有时自言自语:“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别做坏事。” 中秋节那天,蒋贤带了人家送的一支东北老山参和一包苏州月饼去看他。他人很瘦,两个鬓角凹了下去。他手里拿着月饼,慢慢吃着,吃了半块就吃不下了,说困了,想睡一会儿。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他没有等到儿子结婚,没喝上儿子的喜酒。 沈大宝走了,蒋贤也病了,他吃得不多,还觉得肚子里老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人体弱无力,但沈大宝入殓时,他还是去了,送这个在自己家辛劳了一辈子的老实人最后一程。 他看着四个男人把身体僵硬、瘦得变形、双眼紧闭的沈大宝放入棺材,盖上黑漆杉木盖板,两个八仙用锤子把大铁钉子叮叮当当往盖板下敲。他想,棺材是一种与世隔绝的东西,沈大宝再也看不见天日,再也看不见家人,别人也再也看不到他了。他觉得钉子的敲击声刺耳,他低着头出来了,他的手放在额头上,怕人们看到他流泪。 苏小辛在王燕进门半年后,生了个儿子,蒋贤按族谱海字给孩子取名叫金海;一年后,王燕生了个女儿,蒋贤给取名叫寿凤。 寿凤两岁时,蒋贤的病重了,老是咳嗽,吃不下东西,人生的残余在饥饿和疼痛中艰难跋涉,他尽力吃一点,有点力气就出去看看,他觉得寿命和拉面一样,拉拉动动,就能延长一些。 有一天,他沿着大塘往北走,人字形的雁群往南飞,又是一年秋深时。秋风吹拂岸柳的长长枝条,吹拂着金黄的稻穗,一浪推着一浪,一直推向天边。丝丝秋风,轻轻柔柔的抚摸着他清凉的脸,轻轻柔柔地吹乱他花白的头发,轻轻柔柔地撩动着他的忧愁,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与凉爽怡人的秋风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他想去看看沈大宝的墓,他的坟离河不远,河中有菱,开着白花紫花,绿色菱盘下结着菱角,菱盘下有瓜藤一样的根,扎入河底泥中。菱盘附近有一些没有根的浮萍,随风飘向河的各个角落。岸边有杨树、柳树、枫树,还有黄檀、刺槐,有的树挺拔高大,有的弯曲矮小,田埂上长着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草,它们一岁一枯荣。人的寿命与树比,似乎不长,与花草比,又似乎不短。 蒋惠在丈夫去世后,曾有一段短暂婚姻。她带孩子改嫁一个教书先生,不到两年,那教书先生就得肺病去世了。孩子继父去世后,母亲带兄弟俩回到里庄老家,因为她曾改嫁,孩子们吵架时便骂拖油瓶,或是南京大萝卜,因为兄弟俩说着一口南京话。 蒋惠听说哥哥病重,想到了有神奇功效的马吉草,便让小儿子樟年陪着,带了些干粮,上茅山去找马吉草。 她在茅山奔走了三天,走了五个山头,终于找到了一棵马吉草。回到家,他不知马吉草如何服用,想去找导士郎中陈绍光。到了导士,听说陈绍光已经去时,现在是他儿子陈济宁执业。她不好意思找陈济宁,就带着马吉草回家,找里庄街上的包郎中,问他门马吉草如何服用。 包郎中说:“马吉草单用效果不大,要有几味中药配起来,才有效。” “哪几味中药?”蒋惠问。 “告诉你也没用,炮制还有技术。这样好不好,你把马吉草放在我这里,炮制好后,你拿去给病人服用。” “要多长时间?” “明天上午就好。” 蒋惠第二天上午去拿了一罐熬制好的汤药,立即提着前往何家庄,兴冲冲地对身体虚弱的哥哥说:“这是用马吉草熬制的汤药,喝下去,身体就好了。” 蒋贤说:“人的阳寿都有一定之数,到了数,吃什么也没用。” “不会的,如果那样,诊所就都得关门了,快喝吧。” “人如远行客,到了终点,就行了。” “药要凉了,喝了再说。” “好吧,我喝了,再在终点呆一会儿。”蒋贤端起一碗汤药,慢慢喝完,觉得苦味和皇塘郎中开的汤药差不多。 一罐汤药,蒋贤三天喝完,疾病也没起色,身体也没好转。蒋惠怀疑包郎中掉包了,因为包郎中那快要死的妹妹突然病好了,能在家洗衣做饭了,逢人便夸哥哥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蒋贤人越来越瘦,越来越没力气,下不了地,只能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像没油的油灯,灯心草吸不到油,但还有一点点火苗,还要慢慢等把灯芯燃尽火灭。 蒋贤卧床期间,亲戚朋友、村上人都来看他,给他送来温暖,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陈蓉一有功夫,就坐在床边的方凳上与蒋贤聊天,谈天说地为丈夫解闷。这天,她抚摸着丈夫青筋暴突的手背,看着丈夫若有所思的眼睛问:“你想什么呢?” “我想,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这话没错。” “还想什么?” “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人都一样。” “儿孙自有儿孙福,别忧愁。” “我还想,人到黄泉路上是害怕,还是平静?” “做了坏事的人才会害怕。” 蒋贤生病卧床以后,王燕越发繁忙和辛苦,每天都是晨曦刚到窗口,她便起床,简单梳洗之后,就去公婆屋里问安,到厨房煎药帮厨,和张嫂一起忙一家人的吃喝,女儿醒了,再去给孩子穿衣,洗脸,喂奶。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到处可见她大襟蓝布衣服、青裤黑鞋的身影,或淘米洗衣,或扫地割菜,或帮长工切豆饼铡稻草喂牛,或给公公擦身喂药。 “好媳妇。”公婆这么说。 “勤快和气的好媳妇。”村上人也这么说。 两个儿媳妇相比较,苏小辛就让陈蓉皱眉生气,她觉得苏小辛并不像媒婆说的那么好,她会偷懒,家务事能不干就不干,要干就挑轻巧舒服的活儿干。天热时上码头去淘米洗菜,一洗半天,撩一点水擦擦脸,吹吹凉爽宜人的河风,顺便嚼一根脆甜的生黄瓜。 天冷时,苏小辛抢先坐到灶膛前的圆石凳上,屁股下垫一个圆草把,火光照亮脸庞时,温暖也滚滚而来。 她不喜欢洗衣服,来娣和金海的衣服上满是污渍,脏得发亮,她也不洗。 一次,陈蓉看到柏年身上的中山装油迹斑斑,就对苏小辛说:“柏年的衣服穿得那么脏,走出去也丢你的人,你得洗洗。” “他那个人吃饭和猪一样,衣服洗过两天又脏了,洗不洗都一样,就那样穿着吧,我不怕丢人。” “自己懒,还胡说八道!”陈蓉大声训斥她。 蒋贤病倒后,卧床在后面的楼上,苏小辛从来不到楼上去,她说自己小脚走楼梯怕摔,楼上房子大,空旷,说话有回声,她害怕。还说公公的眼睛大,看了晚上会做梦,她也害怕。 她有事找陈蓉,就站在园子里,朝楼上喊一声:“妈-,你下来一下。” 这让陈蓉很生气,有事也不叫她。 这天晚上,蒋贤心中忽然闪出一道光亮,他感觉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妻子,使出回光返照的力气,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要……要……” “你要什么?你冷吗?”陈蓉握住他冰冷的手,柔声问。 “不……不……我要……”他想说我要死了,可说不出来,人便昏了过去。陈蓉大声叫他,他闭着眼,喉咙里呼噜呼噜,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双手乱动,呼吸变得困难,想说什么还是说不出来。他想抬头看看,却感到十分吃力,抬起一点点,便又落在枕头上,人又昏迷了。 这次昏迷的时间比上一次长,他似乎顽强地在与死神搏斗,但气力越来越小,搏斗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到三更时分,昏迷以后再没醒来。他不再怕冷,尽管身体一点点冷下去。他的听觉没了,听不到人们在他身边嚎啕大哭的声音。他好像呆在密不透风的黑漆棺材里,四周一片肃静,但不觉得呼吸困难,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 蒋贤去世半年后,陈蓉决定分家,兄弟两人田地各分一半,好差搭配,柏年六十亩,松年六十亩。房屋是兄前弟后,柏年分得前面五间庭屋,松年分得后面五间楼房,陈蓉和松年一家过。 苏小辛很不高兴,认为房子分得不公,认为婆婆现在身体还好,能做事,不能只跟松年过,应该兄弟两家轮流住,也帮自己家做些事情,还能帮助照看孩子。 她要柏年去找母亲说,柏年不敢去,她便自己去找阿婆:“妈,楼房庭屋不好一家一半嘛,至少也得给我们分两间楼房啊。” 陈蓉说:“你不是不喜欢楼房吗?楼房那么空旷,说话有回声,你不怕了?再说,你小脚走楼梯真是不方便,你至少有一年多没上楼了吧?今后你年纪大了,就更不好上楼了,房子就这样吧,别争了。” 苏小辛想想是自己以往说的话,堵了自己的路,无言以对。就又提起让陈蓉两家轮流住的想法,陈蓉明白她的心思,说:“我是年纪一天比一天大的人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情,住在你家以后,可能给你家添麻烦,比给你做的事情要多的多,我想来想去,这个麻烦以后还是留给王燕吧,这个事你也别争了。” 苏小辛背后发牢骚:“柏年不是亲生的,阿婆就是偏心!”这个偏心的话,她经常说。说到房子的话题时说,看到后面高高的楼房时说,望着自家庭屋被烟熏得发黑的阁板时说。她和柏年说,和娘家人说,还和村上人说。 有人把话传给陈蓉,她淡淡一笑说:“不聋不哑,不能当家,让她说,我就当没听见。” 陈蓉现在不怕苏小辛,倒是很担心杏年,一走多少年,信也没有,不知人在哪里。听说革命军北伐,天天打仗,不会战死沙场了吧?.网站转码内容不完整,退出转码页面。或者下载无广告阅读网站转码内容不完整,退出转码页面或者下载欢迎您!!!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