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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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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二 幽莠似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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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5月初。 陈蓉已经病了几个月了,饭量大减,人日渐消瘦,脸上的骨、手背上的筋,都一览无余地鼓在外面,人小了一号。 这天上午,王燕换了衣服,准备上街给阿婆取中药,三岁的儿子寿海看到了,抓住母亲衣袖,也要跟着上街。王燕让寿凤带弟弟去前面庭屋,跟柏年家的孩子玩。 现在柏年家,除了来娣、金海,苏小辛又生了老二银海,快一岁了。陈蓉当年领养来娣,还真心想事成了。 王燕和孩子们出了门,松年也跟着出了门,陈蓉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由得摇摇头,教行于家,德施于人,知易行难啊。 松年在皇塘小学堂教国文,对师范生来说,本非难事,刚开始课教得不错,校长和学生家长都满意。在陈蓉做主把修月梅收为干女儿,嫁给荆玉庆后,他情绪一落千丈,破罐破摔再无心上班,工作吊儿郎当,有时迟到有时早退,学生作业也不认真批改,无论对错打一个勾,或写一个“阅”字,就像懒得理政的皇帝。学生家长不满意,说他误人子弟,荆校长说他,他还和荆校长吵。 新学期开始,荆校长没有再聘松年,陈蓉也没好意思去找荆校长,就让松年去自家的西街饭店管事。 陈蓉给两个儿子分家时,觉得饭店分给一家,会省去以后的麻烦,便征求二人的意见,把饭店分给松年,柏年该得的部分,陈蓉作价以现金给柏年。 柏年觉得饭店是长久的摇钱树,他想要饭店,或者继续合着经营,陈蓉有些偏爱松年,怕合伙经营后,松年又当甩手掌柜,还影响长期收益,她希望松年有一个长期生财的项目,她说:“捆绑不成夫妻,合伙不成生意,就这样吧。” 原以为饭店归到松年名下,他会认真经营打理,不料松年很少去管事,还常带些朋友去吃喝玩乐。柏年还看到松年去乡公所斜对面的胡寡妇家,陈蓉知道了这件事,勃然大怒,她把松年叫到房间,神色严峻地问:“听说你到胡寡妇家去了?” “谁说的?”松年两脚一前一后站着,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你别管谁说的,你去没去?” “去了。”松年低下头回答,两脚站齐,插在裤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去干什么?”陈蓉一双恨铁不成钢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儿子的眼睛。 “学跳舞,她女儿荆芰会跳外国舞。”松年红着脸说,他避开母亲的视线,用手挠挠不舒服的脖子根。 “什么时候认识的?” 松年想了想说:“去年冬天,县政府在全县开展强迫识字运动,在小学堂办了两个识字班,我是老师,荆芰是学生,我们就认识了。有一次开展文娱活动,我看她舞跳得好,就跟她学跳舞,没别的事。” “纵欲之乐,忧患随之。”陈蓉板着脸教训说。 “我没做不好的事,就是跳过一次舞。”松年用手摸摸慌乱的眼睛说。 松年跟母亲撒了两个谎,一是跳舞不止一次,一共跳了四次。第一次和女子跳舞,他有些不好意思,两人中间有一尺距离,跟她搂着腰边转圈时,松年脸红红的,手还有些发抖,荆芰笑他:“还是当先生的人呢?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外国人都这样。” 跳着跳着,精神就放松了,距离就近了,胆子也大了,他低头近距离看着荆芰粉红的脸,荆芰用含笑的双眼仰看着他,张开的双唇呼出的热气,飘到他的脸上,他心跳神驰,甜蜜快乐在身上蔓延燃烧,他把荆芰紧紧拥在怀里,感觉到她的心跳。他第一次觉得,男女翩翩起舞是一大乐事。此后,他又与荆芰跳了三次,而他认识荆芰,是在跳舞之前,是在去年春天看戏的时候。 胡寡妇是三年前,跟着荆宝行来皇塘的。荆宝行七岁就离家进戏班学戏,人有悟性,练功也刻苦,师傅夸他是个好苗子,谁想老天不让他吃上这碗饭,变声时“倒了仓”废了嗓子,最后只能跟着跑跑龙套,当当配角。 胡寡妇年轻时漂亮风骚,戏唱得好,是戏班的台柱子,追的人也多,只要她看得上眼的,跟谁都能有一腿,后来生了个女儿,也不知是谁的。 戏班散伙时,她为了生计嫁给荆宝行,女儿也随他的姓取名荆芰。荆宝行回到皇塘,不到一年就生病去世了,留下了四间庭屋。胡寡妇母女俩住两间,另外两间出租,收租金过日子。 荆宝行去世,开始人们还忌惮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敢上门。后来人们发现,胡寡妇是个轻浮风骚开放的女人,她的胸脯上容得下千军万马,她爱和男人说笑调情,并不厌烦男人上门,于是各色人等就纷至沓来,胡寡妇家渐渐热闹起来。来她家的多数是光棍,也不乏家有妻室来采野花的不良老爷少爷,上门的男人,有看上半老徐娘的,有想老少通吃的,但多数是冲着荆芰去的。 荆芰今年18岁,其生父或许有洋人或胡人的血统,她身材高大丰满,水灵灵的大眼睛,柳叶眉精心修饰得弯弯的,皮肤特白,夏天不戴帽子也晒不黑,只是白里透红。嗓音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清脆悦耳,唱歌宛如百灵鸟鸣。她身段好,舞也跳得好;每次在街上走过,都吸引不少追逐的眼睛。 受母亲的影响,18岁的荆芰已经显露出不安分的苗头;她喜欢男人上下打量自己,自己看男人的眼睛也常常是半眯着,露出勾人魂魄的光,有时还会挑挑眉毛,送送秋波。 街上有个叫黄八林的小混混,长得难看,大嘴短鼻子,他家里穷,又好吃懒做,平时靠帮人看赌场,挣几个钱维持生计。 他人虽然懒,但色方面不懒,也时常往胡寡妇家跑,但只能饱饱眼福,赵秃子取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荆芰的毛发你都想不到一根。” “是毛还是发,说好了。” “毛发都行。” “我弄到一根呢?”黄八林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问。 “老子请你吃饭。” “一言为定。”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本事就去弄。” 这天上午,黄八林没事,脑子里想着赵秃子的饭局,便连蹦带跳去胡寡妇家。进门后,看到化了妆的胡寡妇坐在矮凳上剥青豆子,她爱涂脂抹粉,但怎么也抹不掉眼角的鱼尾纹。 黄八林端张小板凳坐在胡寡妇旁边,背靠在门框上,两脚张开,双手捂在裤裆上。胡寡妇斜他一眼,有些厌恶地问:“你老往我家跑,有什么事吗?” 黄八林挤挤眼睛,皱皱鼻子,鼓鼓嘴巴,做出微笑的样子说:“没事就不能来,到你家来的人都有事啊?”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胡寡妇不耐烦地说。 “有点小事。”黄八林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有什么小事?”胡寡妇问。 黄八林脸红了,把小板凳往胡寡妇身边拉了拉,吞吞吐吐地说了跟赵秃子打赌的事。胡寡妇刚想顺手给他一巴掌,手举到肩膀处又放下了,粗鲁地一笑,眼瞪着他说:“你也帮我办件小事,如果办成了,我让你吃上赵秃子那顿饭。” 原来,胡寡妇拒绝了很多说媒的人,不想随随便便就把女儿嫁了,她想利用女儿的美色多挣些钱。她看上了松年,听人说他家田多有钱,还开着饭店,人又淳朴善良,觉得是一只肉多温顺好宰的肥羊,下决心要让女儿把他勾到手,狠狠宰一刀。 为此她想了不少计策,可松年从来不到她家来,让她的锦囊妙计派不上用场。今天黄八林有事求她,她看到了钓大鱼的机会,她觉得这个混混有利用价值,她要让黄八林把松年引进门。 “什么事?”黄八林受宠若惊地问。 “你把在小学堂教书的蒋先生,引到我家来坐坐就行了。”胡寡妇笑嘻嘻地说。 “说话算数?”黄八林有点喜出望外,瞳孔都大了。 胡寡妇似笑非笑地答:“算数。” 黄八林乐不可支地走了。 三月的一天,皇塘来了武进的戏班子,演的是锡剧《三请樊梨花》,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松年下午没课,就跑去看戏,他个子高,往人群后面一站,就被在女人堆里挤来挤去的黄八林看到了。 他心生一计,忙从戏场上出来,到胡寡妇家端来一张板凳,放在一个较好的位置,请松年过去坐下看戏。戏看到一半,黄八林借口有事要先走一步,说板凳是从胡寡妇家借的,让松年戏散后,替他把板凳还给胡寡妇家。 看完戏,松年去送板凳,他放下板凳就要走,胡寡妇满面春风地说:“蒋先生,别急着走啊,坐一会儿,按皇塘的规矩,第一次上门的客人,要吃荷包蛋茶吧?我去烧茶,荆芰,你来陪蒋先生说说话,别让蒋先生一个人干坐着。” “哎——”一声长长的答应,松年先闻到一股浓浓的玫瑰花香气,是从里屋飘出来的,紧接着门帘儿一挑,荆芰出来了。她身穿月白色小花旗袍,秋波似箭射向多情的小伙子,甜甜的叫一声“蒋先生”,松年“嗯”一声,细皮嫩肉的脸红了。 荆芰来到松年一侧坐下,旗袍的叉开得很高,露出雪白的大腿。松年有点尴尬,赶紧把目光转开,去看房子和屋里的摆设,房子的开间较宽,进深也深,东边两间出租,母女俩住西边两间。这两间房,靠西边的一间做卧房,母女同住,另一间做堂屋,南半间客厅,北半间厨房,有后门通向外边。 “蒋先生和气,讲课好,我最喜欢听你讲课。” “你过奖了。” “真的,别人也这么说。” 两人寒暄了几分钟,胡寡妇端上一碗两个的荷包蛋,松年吃了一个离开了。 这次从胡寡妇家出来后,松年又去过三次,一次是荆芰跟他天南海北的聊天。另三次是荆芰叫他去家里跳舞。 就是第三次去胡家跳舞时,被柏年看到,他告诉了母亲。 陈蓉教训松年说:“你是结了婚的人,有家有儿有女,人家一个寡妇,一个大姑娘,你总去她家,没事也被人说有事,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对人家也不好。” 松年避开母亲的眼睛,头转向一边说:“去她家的人不少,就是喝喝茶,说说话,没干什么坏事。” “搂着大姑娘跳舞,还不是坏事?什么是坏事?”陈蓉神情严峻地说。 松年觉得母亲思想守旧,他说:“现在不是清朝,是民国,政府提倡新文化,新生活,男女平等,男女交往,男女跳舞,都是正常的事情,没什么不对。” “交往也要和本分女子交往,不能和荆芰交往。” “她也没干坏事,和街上女子一样,就是见过世面,人活泼一些。” “她那娘不是正经女人,染于黄则黄,你别去她家。” “胡寡妇和街上寡妇也没什么不同。” “稗草没结籽时,和稻苗也没什么不同。我是为你好,你别当耳旁风。” 这天晚上,陈蓉上床后,好久睡不着觉。她曾认为痛恨邪恶才能远离邪恶,她耐心地给儿子讲色欲之害,讲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苦口婆心强调正人君子要防微杜渐。然而,儿子似乎都没听进去,依然自以为是我行我素,总觉得是大人思想守旧。 她现在最不放心的是松年,怨无大小,生于所爱,是自己对松年太宠,太溺爱了。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毛病不少,吃不了苦,做事没毅力,花钱大手大脚,不知道钱来之不易,仿佛都是大风刮来的。贪图享受要面子,看到新鲜的时尚的就要买,什么留声机、照相机、望远镜、脚踏车、貂皮大衣等等,不一而足。除了挥霍享受,还沾花惹草,这让陈蓉生气和担忧,哪一天自己不在了,松年就会像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陈蓉为儿子的事东想西想,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吃了早饭,她又把松年叫到房间,进一步教训说:“在村上,在皇塘,我们家日子是比较好的,也是受人尊敬的,原因是什么?” “有田地,有饭店,有钱。” “不全是,还有品德,还有善心。人生在世,要让人羡慕,要让人尊重,就要做好事,做善事,要自己好,还要子孙好。” 陈蓉喝口茶,继续说:“你现在有儿有女,你是父亲,为人处事要做儿女的榜样,还要负教育儿女的责任。培养令人满意的儿女是能给人极大快乐的事,也是极难的事,这件事你要放在心上,要花点时间。” “我知道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夫妻是相伴时间最长的人,也是照顾自己最多的人,要爱,要关心体谅。王燕是个贤妻良母,是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是有毒的。你要跳舞,可以和王燕跳,楼上楼下这么大地方,随便跳。” 松年嘴咧了一下说:“哪有和老婆跳舞的,抓住老婆的手,就像抓住自己的手。” “不管怎样,以后不许去胡寡妇家,不许和荆芰跳舞。”陈蓉提高了嗓门说。 松年受教训后,怕有人再告他的状,不敢再去胡寡妇家,但是有事没事愿意从她家门前走过,走过时故意昂起头,用余光瞟她家一眼,他总是忘不掉荆芰勾魂的大眼睛,还有抱着她转圈时的那种快乐感觉。那种快乐的感觉是他与王燕结缡以来从未有过的,王燕通情达理,聪明仁厚,但淡于情欲,让他澎湃的激情难以宣泄,他觉得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如寡淡的白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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